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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啊,城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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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不是最小的城市。

城市啊,城市散文

城市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分一泌一出来的壳。有人居住的城市是城市。无人居住的城市是废墟。人也是这样。也许人还活着,却成了废墟。人,是可以作为废墟活着的。

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

我在这座城市里吃饭。睡觉。行走。做x。

我在每天清晨起床后刮脸。我站在镜子前,脸上带着倦怠。晚上还未结束,早晨就开始了。好像白天和是夜晚捆一绑在一起的。每个夜晚都是为白天度过的,或者每个白天只是为了夜晚。白天为工作思考,晚上思考工作中的人。睡着的时候,白天的梦从世界的一边上掉下去,夜晚的梦从另一边爬上来。睡不着的时候,白天在夜晚折磨人,夜晚在第二天的白天折磨人。梦像时间一样长。梦以外的梦也使用同一个入口。

我刮脸的时候,清道夫们已经上班了。我感觉他们就在我身后,跟着我的步伐,刷拉刷拉的扫,声音近在咫尺,却无法触一摸。事实上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们在离我很远的街道上,穿着橘黄|色的衣服,把夜晚混乱的痕迹扫出城市,把精疲力竭的梦扫出城市,让另一个蜷缩的梦开始伸展。梦的废墟,废墟里的梦,苍白,倒空。一抹未尽,横在心里,带在脸上。

洗漱间的灯光柔和而明亮。我的嘴巴在我脖子上投下一一团一暗影。尽管这应该是世界上我最熟悉的脸,可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是我想要的脸。我把剃须膏涂满脸颊和脖子,细腻的泡沫在嘴边沙沙作响,逐渐破碎。我拉动剃须刀。泡沫开始堆积,残雪一般,刀刃紧一贴皮肤,在雪下行走。剃须刀没有割掉那片影子,边缘落在喉咙上,围成一圈,如同绳索。边缘之上,是深暗,是一片废墟。废墟里坐着一个王。

我认为没人会看到我脸上的废墟。或者我脸上根本没有废墟。或者别人无法看穿我的脑袋。也没有人会看到废墟后面的王,因为每个人头脑里都坐着一个王。王和王很熟悉,人会忽略掉最熟悉的事物。人怎么会对熟悉的东西陌生呢?

我每天走着上班。

太陽从东方升起,我向西走。太陽照不到我的后脑,它被银行大楼挡住了。我走在它的影子里。影子里也有一个王。

我的脸陷在深暗中,带着一片废墟。

我走出银行大楼的影子,在陽光下停顿一下。头脑里空空的。空旷爬到眼睛里,空旷的眼睛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角落。我把空旷的眼睛迷茫的投在街道上。

夜里的凉意已经变一软,夏天带着城市奔向灼一热的太陽,还在早晨,城市就在太陽的烘烤中炎热起来。城市张着嘴巴喘气。呼吸烦躁不安。

每个人脸前都悬着一片烦躁。我认识这种烦躁。这种烦躁不是因为单个事件产生的。

我跟着行人移动。我身后有一对夫妻。他们在吵架。男人把女人丢在身后,眉头缩紧又松开,又缩紧。松紧之间是粗重的呼吸。他用力摆一动恼怒的小腿,把不耐烦踩进鞋底。他大步超过了我。女人的高跟鞋碎步零乱。她不停的抱怨。她的抱怨没有具体对象。她把所有的事情抱怨了一个遍。男人,孩子,日子,夏天和落在家里的水晶项链。她的抱怨和路一样长。她带着她的抱怨超过了我。她脖子上有一块一吮一斑。比她的耳环大很多。

他们在公交站牌下停下来。他们遇到了熟悉的人。女人变魔术似的变成一只小鸟,依靠在男人身边。他们笑着和人相互问候。

一个男人在公交站牌下一抽一烟。缩着腮帮,嘴唇嘬起,烟蒂离开嘴巴又回来,大口大口的吸,仿佛下一刻香烟就被人夺走。烟雾埋住他的脸,吐出来的一部分又被他从鼻孔吸回去,像蓝色的小蛇,迅速钻进他的身体。他腰上扎着一条鲜红的腰带。人在对未来失去预判的时候,会产生恐惧,会把希望寄托在冥冥中的神灵上,他也许是三十六岁或者四十八岁。

他穿着黑白条纹的体恤。空气一阵颤一抖。黑色的条纹和白色的条纹纠缠在一起。不是风。

公车滑一进站点。人们追着跑。在车门前相互推挤。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车窗后看外面,眼神空洞而无味。一只鼓鼓涨涨的蛇皮袋卡在门口,售票员冲着它叫嚷。城市在车窗上后退。蛇皮袋子蠕一动几下缩进车里。

刚才男人站过的地方换成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他高高扬起胳膊,挥动,告别。

刚才他并没有在这里。他是从公车上下来的。他到站了。也许中途下车。两个人出发,一个人到达。

太陽无遮无拦,整个城市都在发烧。行人皱着眉头走路。行驶的汽车都反射着一个明晃晃的太陽,像电焊弧光一样刺眼。

对面人行道上有人向这边叫喊。炽一热淌进他的喉咙,他的面孔红涨,里面像着了火。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到眉一毛一里不见了。他的嘴巴使劲的张一合,隔着嘈杂的街道,隔着夏日炽一热的空气。他的声音淹没在汽车轰鸣里。

汽车的声音比汽车慢,汽车把声音留在后面,后面的汽车在轰鸣里行驶。

我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

蝉的叫一声还和去年一样,声嘶力竭。它想把所有的话在一个夏天说完。也许它的脑子太小,里面容不下温度,也许它在黑黑的地下呆的时间太长了。它有些糊涂。也许,它知道它只有一个季节可以唱歌。它的嘶鸣穿插在汽车之间,被车轮轧倒,变成低吟,又爬起来,从两辆之间钻出来。蝉的嘶鸣是刺目的白色,是让人烦躁不堪的催促。

城市的声音庞杂而喧嚣。纸面上的,画面上的,传播着的,表演着的都在表达。都在说话。也包括建筑和服装。它们用形式说话。各种音节相互撕扯,混在一起。像废墟中杂乱无章的瓦砾和石块,原初的建筑已无从分辨。声线纠结成一一团一,从这个线一团一里看世界,世界成了一个线一团一。

喧嚣让耳朵受伤,耳鸣症一般,单调疲惫,却无处不在。

在这个夏天,我第一次发现,城市的声音比夏天还要靠近身体。蝉的叫一声让人想起所有被遗忘的夏日。也包括哪些乡村的夏日。城市的夏日格外炎热。

炎热给欲|望加温,在额头后面迷失。每张脸都表达着这样一个事实:一个王坐在头脑里,坐在生活里,坐在身边的物品里,竖着一根手指,指着生活的琐碎和关键。这在人们的眼睛和下巴之间可以看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里都浮动着工作的影子,从一张脸踏进另一张脸。我的脸上也有。焦虑引发的烦躁在皮肤下面渗到脸上,脸孔快撑不住了,如果不在途中栽倒,那么就会带着这个影子走到老,走到走不动。

十字路口。红灯。

我停住。影子斜放在地上,另一条路上的行人在上面走过去。

红绿灯注视着街道,时刻准备宣判。绿灯亮了,罪行并有没发生。白色的斑马线上,人群集体涌一向一个方向。一个男人的衬衣敞开着,衣襟如同沉重的翅膀。我跟着他穿过一一团一汽车尾气,鼻子里是机油燃一烧的味道。

一个司机在红灯前拍打方向盘。他降下车窗把头探出去。他的目光盯着红绿灯。他想让时间快一点。他的嘴唇在蠕一动,他咒骂红绿灯的娘。他车后窗上摆满了布娃娃,其中一个娃娃的脸发了霉,哭丧着。他忘记了照料它们。

穿球鞋的姑娘在路口发广告。递出去的广告被人随手丢掉。她突然蹲在地上,蹲在街道中间的双黄线上。她缩紧身一子,怀里抱着沉重的一沓广告。我从她身边走过。她眼睛里有泪水。我深深的呼吸。我半张着嘴,不是为了说话,是为了呼吸。我把天空含在嘴里。城市和夏日的天空。

汽车川流不息,夏天被碾来碾去。所有的人都涌一向街道。所有的人都着急。街道容不下了。倾轧。碰撞。车祸。

城市被移进烤箱里。沥青烤热了靠近它的空气,变成稀薄的一层。反射一出的光线,绕过脚下,亮在远处。像雨后的积水,光影虚构出的幻象如此逼真,几乎让我认为昨夜偷偷下过雨。虚构的东西会生长,会被误做事实,会开出通向世界的路条,会成为王。它从头脑里种出来,它用温暖的喃喃把我哄睡,然后偷走真相。

汽车在远处的水面上漂浮。脚下一滩沥青上有一个高跟鞋踩出的洞。一辆车滑行到洞边停下,轮胎上的花纹清晰可辨。这是一次瓦解,里面藏着生活精确的表达。

我迈上人行道,顺着单位的冬青隔离墙走。冬青的叶子碰到了我的胳膊。

冬青离开野外,成为城市的灌木,它们按照秩序,被严格限制在一个有着尺度要求的长条形几何体内。冬青的叶子亮闪闪的,坚一硬的朝上竖着,是绿色的刀子。它们不是满棵满枝条的长,而是只朝外生长。它们的内部是个拥挤的丛林,枝条相互挤一压,没有陽光,它们快窒息了。为了寻找空间它们用刀相互格杀,或者改变形体。夏天是一个生长的季节,每隔几天环卫工人都会剪去那些出格的枝条和叶子。生长越肆意,被剪的次数越多。

冬青一动不动的站着,切割穿过它的光线和风。它用绿色的刀子关闭了进入单位的道路。一只潮虫避开不可忍受的太陽,在它的丛林里翻来找去的忙活。我在冬青上认出了自己。头顶有把剪刀,手里竖着一把刀,刀刃朝外也朝内。

一只麻雀落在上面,影子被切成一块一块的落进枝叶里。在冬青上它没有影子。它的影子被冬青拿走了。它扭着头,在翅膀下寻找阴凉。忽而,它振翅飞走了。因为有急救车在鸣笛。城市的某个地方命悬一线。

每天都经过单位门口的女孩子,在同样的时间,以不变的速度骑着单车。她纤细的脚踝在裙摆里露出来。她的裙子带来夏天。从前夏天由街道边的合一欢负责的,几年前被挪走了,换上了粗一壮的法桐。树是老的,叶子是今年的,也已经老了。

法桐是城市的行道树,每年冬天都进行修整,每次修整都让我目瞪口呆。粗一大的枝干被伐掉,剩下光秃秃三两枝丫,在陽光下露出白茬,像被锯断的骨头,仿佛集体遭遇了一场事故。它们在春天又会冒出新叶,重新制造一个树冠。新叶子在夏天也会绽出,新生的叶子背对着天空,像浅绿色的蝴蝶趴满树冠。它们很快就会长大,然后变老。

我看着法桐浅绿色的外皮。眼睛注视进木芯,一层层的年轮,条层里是树的故事和四季轮回。时间并不是光滑的,会有褶皱,里面藏着艰辛。

城市里也有合一欢树。在另外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开粉一红的花朵,苹果fu败前的味道。

晚上合一欢树下站着女孩子。她们的头发融进树干,影子比夜色黑,裸露出的皮肤比雪白。乳%房上凸起的眼睛点燃了陌生男人胯一下的火苗。肚一脐深凹进身体里,像语义不明的嘴巴。男人的眼睛里带着城市的黑暗,看不清眼白。

简陋的床上。某个角落里。动物垂死般的喘一息混合着温一热的空气。直白的插一入和腹部的撞击。短暂的做x和黑市交易一样,贪婪而隐蔽。他们靠肉一体的欢一愉感知自己的存在。事后未曾有一刻脉脉含情。

也有合一欢树以外的爱。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刻意安排的。偶然遭遇的。躺着和站着的做x。匆匆的开始,匆匆的结束。爱的缺失让爱泛滥,如同城市用各种名目的.活动,来保持连续不断的狂欢。只有在狂欢中才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身体,只有在身体里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纪念的。庆祝的。悲伤的。爱的。狂欢过后,像草地上的第一只脚印被其他脚印踩乱一样,不留痕迹。

单位的门卫向我致意。我笑着点头。

光线铺在门口和台阶之间,在挡住它的物体上闪闪发光,在地上刻出一个变形的轮廓。影子是斜的。被拖长了。人们三三两两的走进大门。点头。致意。微笑。

台阶上的旋转门是竖着的眼睛,有短短的睫一毛一,它眨一下眼睛,空出一个格子。人依次走进它的眼睛,以同样的步幅跌进大楼。我跟着节奏被带进一个格子。我的影子伸着脖子向外看。然后它消失在大楼里。

大厅里有一个时钟。指针检查上班和下班的时间。时钟的肚子里坐着王。没有踏上时钟节奏的人,王会为他记上一笔。

左侧电梯门上的数字变换不停。电梯是一个豪华的笼子,把人装进去,又倒出来。我在电梯前停住。门开了。人们陆续向里走。低着头。电梯间的灯光在鼻子和嘴巴之间寻找最短的途径,在每个人下巴上留下一一团一阴影。我迟疑一下,转身离开。

我顺着楼梯曲折的路线上楼。

有人下楼。手里拿着浅蓝色的文件夹。迎面站住,侧身,给我让路。笑笑。点头。没有说话。空气被关在大楼里,找不到流动的地方。词语落到上面会踩出不同的余音,有时候余音比说出来的声音存在的时间更长。每个人的音准都不同,对声音的解释也不同,人们不得不为说话的后果吞下自己的舌头。如何提问和回答在离开嘴巴前要在口腔里组织一下词汇,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

人们说话的时候,喉咙仿佛藏着一个王,在舌头底下用手指拨一弄。

我的办公室在四楼。隔壁是一个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在开一个专业会。

整齐的头颅矩阵,白色的半袖衬衣,蓝色的领带勒在脖子里,仪式般严肃。同样的衣服,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每个人都可以互换。人离开自己,走进一条长长的,陡峭的仕途。独特的东西被消灭了。同时鼓掌。同时起立。第一个举手,所有的手都跟进,手臂后面的眼睛从眼角窥视没有举手的人,然后揣测原因,直到所有的手都举在空中,像冬青杀来杀去的刀。

有一天,一个朋友指着一份文件中的两个句子“举手表决,一致通过。”“报以热烈的掌声”说,你认为属实吗?他看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文件上。他的小眼睛微微有些斜视的感觉。因为里面有嘲讽。

我用指尖旋转着铅笔。我盯着他的小眼睛,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那天你也举手了。说完我身体后仰,椅子轻轻摆一动,他在我的视线下端跌进跌出。

我的目光离开他的脸。洁白如雪的墙壁上,有一枚突出的钉子。钉子上曾经悬挂过一幅油画。我说,虽然有时出于自愿,有时出于不得已,但无论哪种目的,结果却是“一致通过”和“热烈掌声”。声音是我的,可是说这句话的人好像并不在我的额头里。

他的眼珠追着我的目光,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我的目光走到窗外的空气里。某一瞬间钉子钉进我的额头,我的脸挂在上面。光秃秃的。

他说,这是个好理由,我就是不得已。

不得已这个短语的好处是,说的是自己却可以显得很无辜。这句话成为我的逃亡之路。我躲进去,躲在一句话里。

面对这句话我羞愧难当。人是不应该生活在一个句子里的。

说到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想到另一句话“只有人是可以死的。”这是一篇文章的标题。内容是对《悲怆》的感慨。我一见到这几个字,就走进去。这几个字的分量比文章所表达的内容的还要重。要重的多。它把我引领到无法忍受的矛盾之处。在那里,抗拒与接纳,损毁与修补,沦入风尘与自我救赎。在那里,现实冰冷的手指擦伤了我的脸。

生活在不得已里,脸上的废墟蔓延的更快。

我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这令人满意。因为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在我被自己扭伤的时候,在我将自己扯开一道缝隙,又无法撕一裂到可以穿过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自己还回来。

办公室在街道之上。透过窗子向上看是一无所有的天空。

一块明亮的光线从窗子上落在地板上。细小的灰尘在里面漂浮,在光束里它们被凸显出来。我长时间站在窗前,把夏天的城市固定到自己的眼底后面。

太陽用它的光切割城市。法桐把影子一个个排起来,城市被裁成一个个戴黑框的方块。如果时间在这一瞬间滑一到,所有的日子都将凝固下来。那么我在生活的不得已里,除了追逐不停歇,快跑快快跑之外,还能找到多少东西是自己的呢?坐在可以眺望一生的地方,目光该落到哪里?

末日很遥远,遥远到遗忘。痛苦和幸福,知觉和无知。

街道对面的窗子下,一条黑色的裤子吊在窗外。一股无缘无故的风吹过,裤腿膨一胀起来。如果站在街上从下面往上看,会以为一个人在坠楼之前扒住了窗台,想努力爬进房间。他一松手就会被风吹走,吹进空空的天空。

东面是高一耸的工行大楼,披着一层玻璃幕墙,越过周围的建筑,陽光捕捉到它。太陽把火焰留在大楼的玻璃上。它在城市上空闪光。影子砸在地上,像落地的重物,像夏天急邃的雨水。

银行大楼的影子围绕着银行大楼,一天转动半圈。像灯塔。像监狱岗楼上的探照灯。日子被它照亮或着被它的影子覆盖。它把钱吃进去吐出来。把一条条希望和忐忑的消息吃进去吐出来。人们敬畏的看它的脸色,像沸水中熬着的米粒,上下翻滚。狂喜,沮丧或者哭泣。有时候一条消息瞬间造成的破坏,会踩碎一生的生活。

银行大楼的影子越庞大,城市越深暗,城市就会悄悄退缩到它的后面。

银行的运钞车每天都来,它来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在单位上班。我在办公室的窗子前远远地看它。运钞车来的时候我想到国王或者总统的出行。

荷一槍一实弹的武警,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一个王坐在亮闪闪的铁皮箱子里,透过铁皮看着众人。它高高在上。与之相比电视里的国王更像赝品。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坐在箱子里的不是它。是一个魔鬼。或者是空空的时光。

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坐在银行柜台前面,取钱或者存钱。一个王在工作人员的脸上坐着。我清楚的看得到。

营业大厅把天空和大地移走。夏天被关在门外,人们在暗凉里一排排的坐着。叫号声此起彼伏,从地板到房顶。它还没飞进天空,它的天空就中断了。它被关在一个盒子里。它指引给人们通向柜台的途径,同时把其他号码排除在外,以防有人偷|窥存折上的秘密。这和在医院看病的方式一样,仿佛每个人都得了病。脸上带着谨小慎微,压低声音和柜员说话,像在诉说自己隐讳的病情。

人们小心翼翼的数钱。仿佛数的不是钱,而是生命剩下的日子。

银行里的王俯视着城市的内脏。它统领达官贵人和小人物。它抖落掉生命里的一些东西,把事情简化成量和数。一些人把价值放到托盘里标上价格,另外一些人把价格标在衣领上作为价值,还有一些人站外面,看这两个不同的概念相互滑一入对方。

价值和价格等同起来的时候,很多东西就被出卖了。

一只鸟从我的窗前飞过。它在玻璃上,尾痕笔直的,像一只箭头,沿着一条横切线。它切过大楼。飞入太陽。

玻璃窗上有一小片未擦到的灰尘。在我额头的位置。我的面孔深深地陷在里面。额头上带着一片废墟。好像我租借了另外一个人,真的自己走掉了。如此陌生,以至于我感觉到剃须刀滑过了我的皮肤,以至于刷拉刷拉的扫地声滑过我的耳廓。

空调的声音很轻。它只有一个音键。它唱一首很长的歌。一首带着金属味道的歌。冷凝器上的水来未落地,就已经干了。

太陽继续升高,建筑和植物把影子一点一点的竖一起来。街道上行人在移动。平衡身体的姿势把黑色的影子投在脚前。人们走在影子里。

窗子外面的城市,像无意中转换频道后的默片,一个镜像。真实的生活镜像。陽光,植物,车辆和人流。他们的嘴巴在说话。我听不到声音。他们在空无一物的空气里行走,站立,比比划划。像溺水的人在挣扎或者漂浮。

在外面的大街上看我的窗子。是一排窗子中的一个。我只是一个窗子。城市隔着玻璃从我眼睛中展开,像石头落入平静的水面,生出一个一个同心圆,向外荡去,到岸边,又反弹回眼睛里。

风又莫名的消失了,黑色裤子安静下来。裤脚下的墙面被爬山虎装扮出一片绿色。爬山虎很恋旧,越古老的墙上颜色越新鲜。只要爬山虎还绿着,早晨就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二楼的蓝色窗子里练小提琴。爬山虎黄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她好像是从爬山虎里开出来的花。今年的窗子依然在早晨打开,里面是空的。

楼下街道上。一个女人从街角走出来。她的前方仍是一个街角。她在两个街角之间。她的脚步放慢了。她有些犹豫。她腰间的搭扣闪闪发亮。街道通向四通八达的小巷。每个交汇处都有一个街角。相遇。在街角。停下。或错过。

搭扣女人走过路边的长椅。长椅上坐着背双肩包的女孩。长发。水滴一般粉一嫩鲜灵。她手里拿着一瓶绿茶。她向街上的行人张望。等待。寻找。

人们提着袋子或挎着包,无声的赶路。一辆公车慢慢驶过长椅。半个街景在车窗上交替滑一动。它离开后。长椅空了。长椅脚下有半瓶绿茶,已无人喝干。

我认为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中。走着的,停着的,都在等待中。像时钟的指针无数次的交一合。一边相遇,一边告别。钟摆像感叹号,用滴答声一块一块的撕下时间。滴答。滴答。滴答。

夏天对着吵嚷的世界,撒下一把针芒。刺进城市的额头。

陽光下人们的脸被晒得肿胀,行人用手在额头上搭起凉棚,眼睛藏在阴影里。炎热让人在陽光下感到绝望。

一个在路边乞讨的男人,满脸胡须。他发现了被黑一丝|袜裹一住的小腿。小腿站在橱窗前,没有理睬他。他突然跪下去,黑一丝|袜仓皇逃走。一个巡警跑过来,用橡皮棍指着胡须男人。男人离开了,边走边回头,几乎撞到三个满身污渍的男人。三个农民工。他们绕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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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这个称呼不无轻视。

他们脸上带着农村,长出谦卑和戒备。他们把自己从田地刨出来,带着铁锹走进城市开荒。他们离开田地时说,永别了!贫穷。永别了!小麦和玉米。他们不在乎钢筋,不在乎水泥,不在乎工棚和饭菜的粗陋。他们只知道要远离贫穷就要吃苦。吃得苦越多,离贫穷越远。他们不知道的是,有时候努力和成功未必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在城市里开荒并不容易,种出了果实也未必能带回家。

他们的梦想很小,即便拿出来也和他们脸上的土地一样贫瘠。他们夹在城市和农村的夹缝里,仿佛是被城市租来的。他们在城市的生活也像是租来的。城市需要建设和美观,他们能够带来建设和美观,所以城市让他们进来把城市建设的美观。

我认识一个在城市做蜘蛛人的农民工。他对我说,他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父母老了,老婆又体弱多病,他的日子很艰难。他从农村来到城市,干过泥水工,组装过塔吊,现在做蜘蛛人。他只能选择这样的工作,这样可以多一些收入。

他沉重的叹息,脸上一片茫然。他在叹息中沉默。沉默是说话间的停顿,一个沉默里,藏着很多话。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适合的语词表达,人也不总是在词语中感受。在词语无法立足的地方,只能沉默,这时的沉默是一种更深刻的表达。

我知道我远远说不出那些沉默。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部热播的电视剧正在播放。画面上高尔夫、别墅、香车美一女、环球旅行。一个梦一样的世界,而吊在半空里的他是另一个世界。两者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屏幕。

他的眼睛在屏幕上没有焦点。他有些失神。我递给他一杯水。他仰着头喝水,眼睛移向额头,推向脑后。杯底慢慢地升高,他的瞳孔隐进额头里。他的眼睛只有眼白了。贫穷在眼白里闪出。这种贫穷一目了然,是彻底的贫穷。贫穷没有躲藏之处,它赤一裸裸的带在一个人的身上,脸上。

我隔着玻璃杯子,看他只有眼白的眼睛。也许富足是瞳孔,贫穷是眼白,眼白比瞳孔大。我们习惯了把瞳孔等同于眼睛,就很少注意眼白。其实瞳孔只是一个洞穴,眼白很瓷实,支撑着瞳孔。瞳孔里没有眼泪,眼泪从眼白和包裹一着它的眼眶之间渗出。

只谈论富足不谈论贫穷,让人心惊胆战。

他说,天天悬在高空,他和城市之间只有一根绷得紧紧的线,细如发一丝,随时可能会折断。这根线悬着他的重量。

有一天他觉得这根线就要断了,承受不住自己了。他说,真想割断绳子,干掉自己,可是想到老婆孩子,他下不了手。他说,熬吧,孩子毕业了也许就好了。他瞳孔的隧道里深藏着的一点光亮。

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屏光中隐来隐去。他的下巴耷一拉着,嘴巴空洞的半张着,像个疲惫的旅客等待到站。他说,有时候很无助,在他觉得那根线就要断了的时候,他大声哭过,在城市的上空。

他身上还能挤出多少东西呢?当生活的上沿和底边被压成一条线时,生活里只有生存,只剩下掉下去和爬上来这两个选项了。

生存和生活不是一个相同的东西。生存是一条线,停留在身体停止生长的部分。而生活是一个空间,从指尖前端伸出来,停在空间的某个地方,或者不断生长。如果仅仅是吃饭,行走,睡觉和做x,我觉得那只是生存而不是生活。

我的蜘蛛人朋友坐在被贫穷浸泡的句子里,缩成一根刺,扎进自己,也扎进富足。

这是一个炎热的日子。阴影正向物体脚下的位置走去。天空在挤一压,向人挤一压,挤进心里。

人们找不到空间了,无论在那里看,天空都像张开嘴巴的上颚。夏天用燃一烧之唇,含一住城市。城市变成了一个倒扣的玻璃箱子,人变成扣在箱底的蚂蚁。又黑又小,密密麻麻,在纵横交错的甬道里忙碌着。每个人的脑袋里都带着一个被焦灼的愿望。

一只背着天空乱飞的小鸟。一条空寂的小巷,小巷里走着缓慢的老人,像微风中的落花。一个流浪汉模糊不清的缩在墙角,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一个一个的窗子。深深的街道。颤一抖的树梢。

一辆专业自行车从街道上出现。它从外面闯进来,穿过城市驶向另一个地方。天空四面八方向他扑来,骑手坐在两个轮子之间,伏着头,双脚有力的上下交替。他的头盔闪闪发亮。他无暇抬头,他的脸在头盔下,幽幽的看不清。看架势,他要把世界留在身后。他驶过了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一个女人隐在黑暗里。苍白的脸像从显影纸上刚刚浮出。她长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泪珠在脸颊上,就是不落下来。令人心碎。仿佛有句话她要说出来又无法说出来。构思这个广告的人一定没有想到,他无意中拍摄到了人们面孔后面的面孔。

太陽控制了天空。天空明晃晃的,明晃晃不是色彩,因为到处是明晃晃的。纵贯城市的小河也是明晃晃的。

河流靠在办公大楼的西侧。河道是古老的。河水是新鲜的。堤岸重修过,铺满青石。水面平静,它离下一个季节还有一段时间。夜晚河流会显得很深,霓虹灯和喧嚣漂浮在上面,流一出城市。河上有很多桥。在河面上留下一片一片阴影。一辆汽车从桥面上驶过。倾斜的影子在水面上复一活,离的近的话可以看清颜色和车窗内的人物。

河边的藤萝架下坐着几个老人。他们在叶子中间,呆呆的看着天空。他们的样子和去年一样,好像融进了那里。我不知道他们还是不是去年的那几个老人。仿佛他们一直在那里沉睡,醒来的时候已经老了。

一个孩子在岸边打水漂。瓦片在沉没之前,先在水面上跳舞。它掠起一串涟漪,最后在自己的重量下坠入水中。老人想在闪烁的河面上看清水花。可是没等他看清,水花已经消失了。我在老人身上看到了我的未来的样子。他们在为我预演我的老年

小河西边是城市广场。广场上是没有颜色的天空。明晃晃的广场晾晒着一无所有。

广场空空荡荡。偶尔走过零星的路人,身后拖着短短的影子。广场下面以前是煤场,煤场以前是墓地,墓地以前是旷野,旷野以前是历史。墓地是乡村里长出来的词语。没有多少人知道广场在白骨之上,也没人知道墓地是阴间的田地。夜晚灵魂会在他的田地里散步,呼吸,看望人间。他们坐在时间上,不说话。大理石封不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可以自一由往返。他们会在广场上空呆一会。叹息。

现在广场下面是巨大的超市。整车的商品拉进去。被人一袋子一袋子的提出来。

广场周围的绿化带上,三叶草绿的发疯。

我相信广场的夜晚是被梦驮着的。女人像穿长裙一样穿着过去的岁月,在广场上翩翩起舞。脸颊上隐隐浮出久违的少女之美。她们在舞蹈中退回到穿裙子的岁月。她们的裙边像天空一样开放,像城市一样闭合。歌声和旋律是一只渡船,可以把人们渡回去,渡回到过去的膝头。旋律有两种,欢快的也怀旧,怀旧的更怀旧。人们沉醉在歌声里,啜饮夜晚。

她们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头发每天都在生长,发根处的白色每天都在延长,秋意悄悄地从那里走出来。她们的目光凝视在心中某一点上,在目光前端翩翩起舞。舞步与其说用脚跳,不如说用回忆跳,用挽留跳。这是人生的晚秋,春天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们听到了时钟的声音。

广场之梦落下帷幕的时候,射灯和霓虹渐次熄灭,夜空和广场融为一体。最后的一缕光线,最终将消失,像逝去的岁月被盖上印章,封存了起来。

城市以同样的方式隐去,变老。当最后一个人离开后,广场之梦如黎明前的篝火默默熄灭。地面上有刚刚扔下的废弃物,空气中有香水温一热的暧一昧,好像人们就地消失了,或者从来就没有人来过。刚才这里只不过是一场繁华的梦。

每个夜晚,舞步,时间上的逆行军。

远处是这座城市里仅存的老宅区。一小片暗一红的屋脊,斜斜的对着我的眼睛。一只乌鸦静静的,缓缓的沉入房顶。

老宅区里多数住的是老人。

有老人的院落依然有槐树或者枣树。树下搁着陈旧的竹制躺椅。岁月把竹面浸透了,捆扎的藤皮剥落在岁月里,如同曾经的年纪。新旧不一的麻绳记录出它们断裂的时间。几片树叶落在上面,和院子一样寂寞。它们也曾经在树上颤一抖过。在风中,轻轻摆一动。

树的影子投在院落里,深深地深暗。罩住椅子上的脸。脸上带着苍凉。一双浑浊的眼睛从深暗里回望一生。

墙边几丛月季,正悄悄的开放着夏天。老人将孤独植在月季里。看着它开放,枯萎,再开放。他给它浇水、剪枝。他期待每一个花一苞的变化,因为花一苞只在节假日里绽放。他爱着它,叫它孩子。月季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孩子听不见他的孤独。

他也许度不过这个夏天了,死亡正穿过他的脚趾从脚后跟爬上来。他在这一小片暗绿的,狭小的阴影里吃饭,睡觉,爱他的孩子。

老人爱躺在竹椅上,漫无目的看着的天空。天空空空荡荡。在那里,远和近已经没有了区别,一如流年。他的世界只剩下窄一窄的一条路,路上走着他的孩子,走得很远了,远的成了一个黑点。他看着这个黑点。种着月季花。

一只灰色的鸟落在树上,唱一首经年不变的歌。歌声刚刚开始,他已经睡着了。他的生命,在树荫下的梦里,重新开始。

不久后这个地方就要被拆迁了。它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城市越来越现代,它显得太陈旧了。

太陽在街道上照耀,找不到行走的尽头。

今年夏天,云朵离开城市不知去向。

有人放了一只孔明灯。背面和前面是空空的空气。看不清里面暗淡的灯火,不知带着谁的希望。天空一无所有。它的希望结束了。

在办公室看不到城市的边缘。

在那里,城市吞吃田野,肆意铺张。塔吊横着手指,指着不同的方向。新建的厂房走出很远,走在茂盛的庄稼里。公路在延伸,伸进天空。

田野上。更远处。

山谷和河流,天空和大地。夏天按照自己的时钟,让植物丛生,相互纠缠。到了夜里,花朵会悄悄的开在灌木上,一片叶子会越过土地走进另一片田野。叶脉里有细小的河流,无声的流淌,好像沙漏在堆积。

城市里。沥青路把大地掩盖在城市下面。鞋子透不过去,走在路上啪嗒啪嗒响。夏天自己蒸发水分,分不清植物和人。植物越茂盛,城市的日子越干巴。每天一点点,可以感觉得到。

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我相信在城市里耸立着的,生长着的,行走着的,身后都有一个影子。就连电视画面上的,展示橱窗里的,巨幅广告里的也有一个影子。包括学校和天空。影子里都有一个王。

有时候我独自朗诵诗歌。

我轻声读“黑暗人群中幽幽闪现的面孔潮一湿、黝一黑的枝上的花朵。”

这首诗歌很深,在夏天深处发光,我反复触一摸,朗诵很多遍。在两遍之间的空隙里,是深深的黯淡。

夏天向城市纵深走去,走了一年,又走了一年。日子像打了一个响指,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走掉了。在街道和天空之间偶尔会出现一张面孔。幽幽的。

我让他回到我脸上。他却停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