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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槐下出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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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对于漂泊半世的我,只有依稀梦中的牵萦了。

从古槐下出发散文

我常常在梦中回到故乡的怀抱,去寻觅那棵早已魂消枝殒的老槐树和石碾盘。而眼前总是站着一个身子羸弱的儿童,他把食指含在口里,朝着我讪讪地笑,问老先生从那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怎地从来就没有见过你呢?那小孩留下一串问话跑开了,而我却仍然站在树下,手抚着铁青色的碾盘发呆。

醒来后,是残月西陲的时光,淡淡的星光在阳台外眨着眼睛,俯瞰冬夜梦乡的城市,然而,我却被那梦幻搅得毫无睡意了,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追溯,忽然就十分惊异地发现,那儿童不是别人,就是童年爱哭的我。

当童年的我与老去的我遭遇乡情的时候,一切是这样的熟悉而又陌生。

从这里走出的是青春,而在这里梦归的是华发。

却道相逢不相识,风雨白了少年头。

从我记事时起,那槐树就是矗立在村子中间的碾盘旁的。它的身躯很粗,我和自己的玩伴们要三四人拉起手才能环抱起来,只是分叉处那一孔黝黑的深洞收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老一辈人说,这洞里曾经盘踞了一条巨蟒,火红的芯子从洞口伸出来,向过往的行人宣示它占据这领地的不可一世,而古槐因了这尤物而浑身透出沁人的冰凉。它遭雷劈的年月,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等到我看见它的时候,却是从枯槁的老干上发出了繁茂的新枝嫩叶。每年七月,浓密的槐叶深处开出一串又一串米黄色的小花,淡淡的清香弥漫了半个村子——这是女人们盼望一个夏日的欢悦,纷纷地采了黄花回去,煮成颜料,漂染生活的银丝;男人们却是习惯了端一碗油泼辣子宽面或者放了酸菜的包谷糁,蹲在石碾盘上,海天阔地聊着乡间的趣事。哪一家的媳妇不孝打骂了公婆;哪一家的兄弟为分家拳脚相见;哪一家的男人跳了后墙半夜进了情妇的门;哪一家的孩子争气上了大学——色彩缤纷的、荤素杂陈的消息从这里出发,被季节的风携着,飘向各个角落。

它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那皴裂的、被岁月涂上了纵横交错的纹理里,透着一只只“哲人”的眼睛,把故乡把日月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咀嚼成生命的诗意。记得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地里劳作回来,顾不上拍打肩头的风尘,就从玉米架上扭了棒子来到白犍牛的槽边,一边剥离着珠玉般的玉米粒,一边深情地与牲口说话。说明天就要合槽了,今晚是最后一次在自家家里过夜,平日里总是委屈你,今天就放开吃吧。我童稚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父亲青春的目光,那温柔、那泪花彻底地改变了我对于他在儿女面前不苟言笑,矜持严肃的印象。第二天,太阳暖暖地照着初春的老村,父亲拉着白犍牛向老槐树下走去了。那里,红旗招展,人声嘈杂,骡子马昂首嘶鸣,公牛和母牛呼唤调情,每一头牲口都被主人在头上或者犄角上扎了红绸,每一头牲口的主人笑和泪交织在一起。只是从那一天起,白犍牛再也没有回到我的散发着草腥味的牛棚,而父亲因为当选为饲养员而把铺盖搬到了饲养室。他对于土地和牛的情感被这种机缘牵扯着走进新的岁月。夜里唱完秦腔戏本,他会很天真地而又不无自私地跑到白犍牛的槽头站立许久,并且会从油渣坨上掰下一块油汪汪的油渣放放进它的草里。多少年后,当我从书本上读出“合作化”是怎样席卷中国古老的乡村的时候,始知那个春日的上午,对于我的父亲,我的乡亲,意味着从这斑驳虬枝的老槐树下出发,怀着一颗挥别与眷恋、困惑与新鲜、希望与忐忑的心走向一个未知的命运水域。

那环绕枝头的钟声哦!响落了几多黎明的星辰,响老了多少多味的年华;敲碎了多少温馨的梦幻。而当生活有一天好像忽然地回到了圆周的始点时,当那些当年槐树下“合槽”的既在的生命和远去的灵魂看着他的后人们又从这里起始,牵着与土地相依相偎的牛马回到庄户小院的时候,地还是黄澄澄的沙土地,路还是草花妆点的乡路,只有日子,被涂上了新的油彩而在季节的滋润中变换着眼花缭乱的色调;只有生命在墓园坟典的增多和婴儿呱呱坠地的旋律中演绎着新生与逝去的旋律;只有老村的衰落和新村的崛起在我怀想的泪水中切换着遥远与亲近、模糊与清晰的画面:

哦!那把食指含在口里的小孩走进了我的意念,憨憨的笑挂在两颊,说你是在寻找古槐么?说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呢?古槐被砍掉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我无法回答童年的我的诘问,他是否读懂了流过我老眼的伤感。

童年走了,只有我老归的身影沿着梦的小径流连徘徊,寻觅那我无可找回的丢失。

曾经镌刻着我童年烙印的古槐早已荡然无存,横在眼前的是悬了“紫气东来”匾额的楼宇嵯峨;曾经留下我少年体温的石碾盘也已渺无踪迹,留给眷顾册页惟有那依稀的铁青色的影像。

然而,古槐在我的乡恋中是永远的葳蕤勃然,碧绿翡翠;永远的冠盖如茵,龙鳞虎爪;永远的花荣籽秀,芬芳如初,永远地如母亲一样地拥抱着我的情感,抚慰着我的灵魂;永远地储存着我青春行舟出发的桨声。第一次从这里走出的时候,是十八岁那年的冬天,眼看着年关将近,已经是县域内小有名气的业余作者的我忽然地接到了县文化馆的通知,说是要为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创作一台晚会,要我到县委办公楼集中,时间是半个月。背着铺盖卷,走过古槐的时候,从未远行过的我忽然地生出了莫名的不安和惆怅,似乎守着古槐,才是我恒定的精神所在。十几天过去,腊月二十三,农家过小年的日子,终于踏上了归途。沿着蜿蜒曲折的土路,步行25里,穿越冬日苍翠欲滴的竹林,当古槐一枝一干地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整个的心神顿然有了一种归依的安妥。然而,我的命运旅程却被这次远行的余波荡起了新的漩涡。我的歌颂革命委员会的'《对口词》,很快地被各个公社的宣传队演遍乡村的田间地头。于是,在那个九月的灿烂的秋日午后,古槐下的钟声响了。群众会的主要内容是要推荐一名民办教师,而我则因了有过涂鸦的经历而成了首选;站在小学一年级的土台前,用地道的秦腔向孩子们念“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的一瞬间,那种对古槐,对古槐下的父老乡亲的感恩膨满了胸怀。我的人生步履,就从这里起步,走出了贫瘠的土地,走进了书香漫道的大学校园,走进城市的深巷闾里。最后一次挥别古槐,是在那个槐叶吐翠的四月,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个下午,约了挚友,我们用劣质的香烟启开对于过往的咀嚼,对于未来的憧憬,我对朋友说,无论到了天涯海角,有这古槐在我的心中站着,我生命襁褓的气息就永远留在细胞的汁液中,我不绝的乡恋就会扯丝拉絮般地牵萦着我的归来的情愫,我归来的足尖上将会带着槐花的芳香。

我不知道,当我有一天诀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魂灵会不会飘风一样地回到故乡的土地。但魂灵对古槐的思念,却曾经在我的父老乡亲中流淌着说起来很久远的凄美的故事。是一个刚过春节的暮色中,还很年轻的三婶坐在她家红红的灶火前,为第二天走娘家蒸礼馍;夕阳从后窗投进它橘黄色的光晕,那蒸汽就弥漫了一层淡淡的紫色,若仙若幻飞上新屋的房梁,与晚晖交映出绵柔的婉丽。三婶回眸看晚霞的当儿,忽然觉得身后有一红衣少妇进了她的内室,急忙追了进去,却什么也没有。当夜,三婶就发起烧来了。口里尽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话。说她是因爱而饮鸩自去的孤魂,说飘荡在凄风愁雨的天地间,却忘不了家乡的古槐,就是想回来看看;说是白日在古槐下徘徊,夜间寻一投身处。父亲拿了这说辞询问我的曾祖母,果然是老村南头她娘家有过一位殉情的姑娘,论辈分父亲该称她姑姑的。年过八旬的曾祖母说着说着,就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说她当年死时,就在古槐下,她回来就是想看看,要父亲不要难为她,烧些纸钱,送她回去。

是因为这美丽的故事感动了我,还是父亲男人的豪气给了我底气,多少次因为听了鬼故事吓得晚上不敢睡觉的我这一回倒没有了丝毫的懦怯,竟然拽着母亲的衣角到了古槐下,天阴了,月色朦胧,庞大的树冠黑魆魆地在父亲的马灯光芒中晃动着影子。看着父亲燃化的蓝色火苗托着黑色蝴蝶,在朦胧的夜色中绕着古槐飞舞;听母亲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劝解亡灵带着纸钱上路,寻找自己的归宿,刚才还充满好奇的我,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挤压得几乎要窒息,扑到祖父的怀里放声大哭。

父亲严厉地瞪我一眼说:“哭什么?让你姑婆高高兴兴地走。”

三天以后,三婶从昏迷中醒来,对自己的病竟然一无所知。

我想,那魂灵走了,带着对古槐不尽的牵挂走了,也许走得很远,踏上了生命轮回的征程——多么希望这是走向托生,经历涅槃的新的出发。

那个憨憨的童年的我走了,只把我对古槐的思念给了老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