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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轮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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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仙去几年了,我竟然一次都没梦见过您。

永远的轮椅散文

今日午睡,您坐着轮椅回来了。您满头黑发,上身是紫红色的外套,脚上的保暖棉鞋粘着星星点点的泥浆,裤脚卷了两扁,一副风尘仆仆的情状。轮椅还有三成新,您摆弄轮椅的手还算利落,轮椅时进时退,胶轮碾过地板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妈,要喝牛奶吗?”您走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然后,又把轮椅摇到梳妆台前,梳您的头发。

您背对着我,什么都不说。我看不到您的面容。您又转过身择菜。那是一种带有一点黄花的微微发紫的芥蓝菜。芥蓝菜摊了一地,根根清晰,有清香飘过来。

您喊我,声音还是往日的慈爱和温暖。

我醒了,很是怅然,觉得这梦还是应该像肥皂剧持续下去的,一截残梦何以能复原近20年的感情滋养呢?我情愿还在梦中,可梦不遂我愿。

您走了,没再给我留下脚步声,只有那把空空如也的轮椅。

腰部有些肿胀,但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那细细脆脆至为亲切的声音似乎还在耳际缭绕。忽然想到岳父走的时候,您走向灵堂时克制不住的悲痛,想到您躺在灵柩中脸上安详的面容。那才是梦吧?我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地想:究竟哪一种才是梦?

您回来了,只是在我的梦里。回来也只是片刻,一句话都没说就无声无息地走了,我再也听不到您走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了,再不会有轮椅走过的吱呀声了。想哭,却哭不出来。才顿悟,原来,您于我,最珍贵的,莫过于日常生活里那些平常的声音——衣衫的摩擦声,鞋底拖过地板的声音,天冷了嘱咐我加衣的话语声,餐桌上您不停地把好菜朝我方向挪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一如天籁之音。我珍藏着。

面对窗外一江碧水,怅寥廓。转身走进书房,那张您只睡过一宿的小床上,似乎还留有您的体温。

小床近似榻榻米,您腿脚不便,那天早晨,您起床,见您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我自我责备不该忽略这细节的。

我们搬新居后,您只来过两次,只在我这里睡过一宿。仅仅一宿,就是我一生的遗憾。

记不清您是哪一天用上轮椅的,您自从用上轮以后,就越发空落了。您一辈子没评价过一个人的不当,您极要面子,要人前人后的尊严,您不愿意让人看到您的身体的不堪和情绪的落寞。可您的要强还是输给了疾病,输给了规律。想当初,您坐上轮椅时,一定是极不情愿和无可奈何的。我们做儿女的都没说、都不肯说、都不愿意说。您是一个智慧老人,您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余生只能窝在轮椅里度过了。您的轮椅在客厅、卧室转来转去,就像您的生命,无法远行了,它留下的每一道车辙,都是我们心灵上的一道伤疤。我们用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理由宽慰您,说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您只是一阵浅笑,佯装若无其事:“不碍事,比瘫在床上好多了。”可我们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您又时不时叹气。

有一段时间,一生与人为善的您,突然频生事端,总是说保姆的不是,衣服洗不干净、饭菜不可口、说话声音大,等等。我们说保姆也不容易,您不该苛求于人,不该在一些细枝末叶上挑剔保姆。

您赶紧收起口风,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不辩驳,只是默默地吃饭。吃完后,摇着轮椅到电视房,拿着老花镜默默地看报纸,看不了两行,又放下,两眼盯着窗外,愣愣的。有时候,您实在克制不住对保姆的评说,也是躲躲闪闪,眼神里飘忽着一丝不宜察觉的胆怯。

其实,那时刻,您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正常,至少思维没有了往日的宽容和大度。

真的,若说我们对您有愧疚,对您这个时候的心理忽略,就是我们终身的愧疚和疼痛。我们忽略了岳父走后您的情感空落,忽略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于倾诉的渴望和儿女们无原则顺从的心理依赖。我们以为自己的孝顺足可以填补您情感的真空,没想到世间的许多情感是无论如何置换不了的,儿女情终究抵不了老夫老妻的相濡以沫。尤为可笑的是,当我们用一个健康人的思维要求一个垂暮老人的时候,还在自我嘉许:假如我老了,绝不会是这样的。

想必,这种自作聪明的想法,对于您的伤害远大于疾病对您的折磨。您走了,我们才醒悟过来,觉得这是一份永生都还不清的债。虽然您的宽容和大度断不会埋怨我们,但这份债务却像刺青一样留存在我们的灵魂里。想还债,您却永远地走了,连个转身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我们到哪里找我们的债权人。

您和岳父一直都是军休所广受尊敬的老人,岳父走后,尤其是您有腿疾后,不再轻易下楼了。您担心有人会轻慢您、笑话您。我们劝慰您,不必过于关注别人的评价。我不知道这种苍白无力的评价是否会有助于改变您的思维套路。您还是习惯窝在家里,心不在焉地频繁摁电视遥控器。我们知道银屏的精彩不是您所需要的精彩,岳父的走,已然带走了您全部的乐处,您的所有无意识的举动背后,都是日子的索然无味,相濡以沫不在了。您定然想过,哪怕是往日的磕磕碰碰都比眼下心灵的孤寂要温馨许多。

曾经,中午下班后,我都会回来给您泡脚,给您揉腿。您坐在阳台上的轮椅上,您的一头银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坐在小板凳上,享受您母亲般的慈祥的笑容。您有些羞涩、难为情,但眼神里是满当当的知足。

您说,你工作忙,不要来来回回的折腾。我是想一直这样“折腾”下去的,可是天不佑护您,您说走就走了,那把轮椅从此空荡荡地闲置在阳台上。可是,我们想念您的心很少闲下来。

一个春阳和煦的上午,我们把您安放在军休所院内。您的轮椅旁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树叶筛下的碎碎的阳光,在您紫红色的外套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这香樟树是岳父生前种下的。您就坐在树下,那时那刻,您或许就是一个枯坐着的老人,没想到那树、那人,但我们就觉得那香樟树就是陪伴您的岳父,那淡淡的香气分明就是岳父的气息。可是,当我们外出回来的时候,您的脑袋歪斜在右肩,似乎在沉睡中,似乎在做一个与岳父相伴同行的好梦。

您中风了!

救护车的笛声宛若一把尖刀划过我们的心包。您在医院昏迷了近十天。那天中午,我陪护在侧,您突然说话了,清晰地喊小女儿的名字。我电话告诉她,她急匆匆赶到病房。您抱着她痛哭了起来。一会,您又昏迷过去。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您哭,第一次是在岳父走的时候,您哭过,您哭得隐忍、内敛,那种难舍和悲痛固然痛彻心扉,但人生暮年生离死别的伤心,总会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沉淀于情感的深处,可您于小女儿的抱头痛哭却沁入了我的骨髓。您从此再没有正常的表达。这哭,竟然成了您生命的绝响。

不见好转,我们把您从医院接回家。您除了正常进食外,再也没有正常人的情绪表达了。我们像哄小孩一样哄你吃饭,您吃一口,笑一会。您犟着性子不吃了,我说,我给您磕个头。我在床帮子上磕一个头,你就吃一口,不等咽下去,你又笑了。过去的您,一直是不张嘴就笑、张嘴更是笑、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快乐老人,有人说,您笑起来特别好看,那银发、那情态,特别像秦怡,笑容里装着纯净、清澈、透明、和善,它曾经温暖了周围的许多人,可是,您此刻的笑容空洞、虚无,仿佛一束纸叠的花朵,看似灿然、光鲜,却没有一丝生命的活力。

您在笑,我们却是以笑当哭。

您不用再坐轮椅了,我们把它放在阳台的一角,觉得母爱就这样离我们远去了,它像一件生命的罗衫,被命运无情地褪下了。从此,我们还可以喊你“妈妈”,“妈妈”也就是一个称呼了,您却再也不能用温情和慈爱来回应。我们怅然极了。您在,业已老迈的我们还可以做您的孩子,可是,您若走了,我们就是年老的孤儿了。

当初,您坐在轮椅上,我们看见您的同代人行走如常,就觉得命运对您太不公平,其他老人享有的快乐您也是应该有的,可是当您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我们又突然觉得您若是还能坐在轮椅上,继续说保姆的不是,继续让我们服侍,对于我们也是一种美好啊。

因为,享受您的母爱的点点滴滴,从来都是幸福的'。而眼下,孝敬轮椅上不完美暮年的您,对于我们都是奢侈的。

您走后,那把轮椅一直放在阳台上,扶手、坐垫落满了灰尘,轮胎空瘪,不锈钢的轮毂锈迹斑斑,因为您的离去,它像您一样落寞了。一天,我对夫人说,把轮椅送给需要的人吧。不是我有高洁的慈悲情怀,我实不忍看见这与您生命相割裂的轮椅,看见它,就会想到您。夫人不允。轮椅就这样了无生息地困着,一如一株不长树叶的枯树。

去年,军休所要在院内举行庆祝老干部金婚的仪式。我和夫人想,这一天,将是我们感情上的劫数。这天,我们不可能不想到您、想到爸爸。我不说,夫人也不说。我们不想说破,因为这一天的仪式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击中我们的痛点。

院内铺着长长的红地毯,彩旗猎猎,彩虹门、红灯笼营造的气氛,对于金婚银婚的当事人,无疑是一种祝福和庆贺,但对于我们的内心,却是血色记忆的泛起。

夫人早早地回避了,我回家做饭,可是窗外的恭喜声像一根无形的长鞭抽打着我。

我也要走了。路过现场时,见那红地毯的起头处,正在您中风时的轮椅所在地。当您的好朋友们用老迈的双脚丈量他们晚年的幸福时,您生命的长度居然戛然而止于这红地毯起点。

走出老远了,我依然不可自制。想到您和岳父的千般好,想到这阴阳相隔中的火红与黑色不同色调的人生际遇,我哽咽了。

夫人拍我的肩膀,说,别这样,别这样。她要我别这样,其实,她的内心断然也是和我一样的。

那把轮椅和您临终前睡过的特制的床,最终还是送给了别人。看着您曾经睡过的卧房空空如也,看着曾经置放过轮椅的地方,不再有我熟悉的车轱辘,不再有留有您体温的扶手、坐垫,心,仿佛又空落了。好在您生前坐过的沙发还在,您用过的放大镜还在,玻璃板下、床头柜上、手机相册里,到处都有您的照片,您的笑容已然温暖着我们的庸常日子,而且厨房里所有的家什都是您用过的,现在已经不好使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舍不得丢,拿起,是想您;放下,也是想您、想爸爸。

或许,您不会走进我们所有的梦境,但我们梦的大门永远都为您敞开着。您不要坐轮椅来,不要您戴老花镜来,我们就是您腿脚,我们想您的心就是挂在门扉的路灯,心在,灯就是明亮的,您就不会走错路进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