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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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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散文随笔

醒了是睡眠的结束。当巨大的梦境被曙光一丝丝切割,罩在村庄上空的虚幻渐渐隐去,重复无数次的过程,注定轻易被忽略。没有文字记载,哪怕在最小的志书上,也难以找到她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说得出她的由来,记得清她重复过多少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过程。那个拄着拐杖头发灰白的最长者也说不清楚,他的讲述局限于数十年的经历,先辈的口述,以及凭着生活经验推断出来的村庄今后的命运。“村庄每一次醒来,都是假的。”这是最长者说过的最有意味的一句话。躲藏在村庄梦境里的人,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殊属不易,当躺下时,他们武断地认为,树睡着了,房子睡着了,电线杆睡着了,河岸的埠头睡着了,鸡鸭猪羊全安顿好了,道路卸去白昼的劳累也放松了,飘荡的空气找到自己的角落安静下来,奔跑的灰尘也失去活跃的劲头,所有的存在,随着他们的意识坠入梦境而停止活动。这样的谎言脆薄如纸,但谁都不会去揭露。我藏在村庄的角落里,被村庄的梦境包裹着,散乱的思绪被渐渐压缩,然后“倏”地一声,消失在了无意识之中。第二天醒来,小鸟已在枝头吱喳,树叶发着沙沙声,空气和灰尘早就开始流窜,而流水还在毫不停顿地向着预定的目标奔跑。我又一次错过了观察村庄醒来的机会,我总是错过观察村庄醒来的机会。我决心最晚睡去最早醒来,一定要抓住一次机会,看到村庄是如何醒来的。我预设了一个场景:东方的第一缕曙光,先是攀上最东边的那片瓦,继而拂过村里最高的树,慢慢地走过昨夜有人忘记收起的红衣裳,再轻轻触碰探头打听消息的那条小鱼嫩嫩的唇,直到轻而易举地揭开笼罩着村庄的梦魇。我一次次往构想里增添一些内容,比如,公鸡把曙光叫来,朽蚀的门轴枯涩的响动惊醒失眠的老妇,窜进鸡窝的老鼠提前把村庄唤醒……我的构思日益丰满,我几乎把它当作了村庄的真实。但是,我总是错过验证的机会,村庄至今没有提供给我机会。

【河流和眼神】

村庄四周的河流,名字都土得掉渣,大沟、后沟、横沟,只是表明方位和大小,如同把孩子唤作阿猫阿狗一样。由此可见,对于身边这些流淌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存在,人们并不很在乎,或者故作亲近,取名多少出于习惯,随意性极大。区分它们,也往往凭着彼此交汇的拐角来判断。河水日夜都在交流,对这样的叫法大概不很接受。但它们从来不说。它们把很多事深藏起来。站在岸上,看风吹起的涟漪,我以为,河水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在不停地来来往往。夏天下河游泳,踩着河床,有时是淤泥,有时是沙子,还能捞起一两件锈蚀的铁件,破碎的碗片,还有一些残砖断瓦。有一年干旱,后沟裸露出一大截河床,在阳光的曝晒下,龟裂得像失水的田野,这为我提供了一个窥探河流秘密的切口。平常,如果坐在船上,沿着后沟,顺着大沟,去几里外的田野,我将看到许多裸露的树根盘绕,样子虬劲,颜色暗淡。一些被河水啃噬掉的河岸。由于比地面低,在船里往上看,仿佛天也更加高远了。那岸上的人似乎走动在另一空间。

河流只接纳它们愿意接纳的,这个结论是我自己下的,并曾让我着迷了许多年。落叶,稻壳,纸片,木板,只能在河面上漂流。但另一些东西会被包容。一个瓦罐原来是漂浮的,如果它愿意灌满水,它会被允许进入其中,去盛装属于河流的秘密。闲时,人们用自制的工具向河流里打捞,得到鱼虾螺蛤,还有残渣。竹竿在正常情况下是被拒绝的,可我用竹竿去戳流水,通过手上的感觉,会获知河底的高低起伏。我戳到后沟与大沟的交汇处,竹竿竟触不到底。奶奶说那里有个洞,直通龙宫,掉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但她还说,以前爷爷他们用竹筐从那里捞起来几大筐黄鳝,个大性猛,味道极好。说起来,深洞大概是存在的,龙宫则不太可能,神仙怎么会那么随便,选择在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开一个出口?那时我刚好听到一个传说,说一个勤劳的后生在水缸里养了一只螺,后来变成一个大美女,与后生成亲。要是爷爷他们也在水缸里养一条变美女的黄鳝,难道她会是龙王的私生女?

另一个更可信的传闻是,某一年挖沟清淤的时候,村民们从横沟里挖出一截粗粗的圆木,有人判断是船桅。这个传闻是堂叔公他们聊天时说的,据说是他们的爷爷传下来的话。附近好多个村,名唤沙坂、定庄、沙堤、遮浪、华堤、江东,无不跟海堤、沙滩有关,让人想起“沉七洲、浮莆田”的传说。莫非奶奶说的有洞直通龙宫,也跟这个传说有关?但深洞所处位置一直被河水深藏不露,河水日日呈现在人眼前的,总是缓缓流淌,或大或小的涟漪,晃悠几片落叶或一叶扁舟。

在一个初夏的早晨,我看到阳光斜斜照着,后沟水面上有一层似有似无的轻雾。患病的奶奶扶着岸上的一棵木麻黄树,目送我离家,眼神里若有轻雾。我即将拐过墙角走远,回头望去,仍看到奶奶和树站在那里,可已看不见后沟里的河水。

【几棵树】

每年总有些时候,我们盯紧屋后的龙眼树,从冒几点黄花,到结几粒小果,一直盯着。每一天,尽管我们仰着脖子,想算清楚它会结多少果实,但总是弄错,从这个角度看去,有些果实藏在几片树叶后面,便被错过了;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在叶丛中来来去去的阳光和蜜蜂总搅乱我们的视线。当果皮由青色泛黄,我们迫不及待地摘几粒下来,剥去外壳,抛进嘴里,可苦涩、生硬的龙眼吃起来味同嚼蜡。“还没熟呢,急不得的。”奶奶又要絮叨了。她说,曾经有小孩想吃桃子,把桃核种进地里,每天挖开土,看它发芽了没有。结果呢?“结果那种子都干了,什么也没有。”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她。奶奶这个故事讲了无数遍,每一回,她要说做事不能心急的道理,都会讲它。我们烦透了。我们多了一桩心事,要防着别的孩子来偷摘果实。龙眼成熟的过程,可能会有小孩用土圪瘩乱砸,也可能被随意攀折,谁也说不准。捱过漫长的等待,我们收获了好多篮的龙眼,篮子着地发出的“啪嗒”声,像极了心中石头落下来的声音。可是,可是成熟了的果实仍然那么干涩、乏味。每当这时候,奶奶就会说:“看来是品种不行。”我们却宁愿相信,我们对龙眼树的照料太少了,从没有捉过虫,也没有施肥或疏枝,当然只能收获这样的结果。于是我们决定,以后多花点心思在树上。可这样的决定往往只是说说而已,我们的心思已经飘向来年缀满繁花的枝头了,那里始终有一种情绪,萌芽、开花、结果、收成。

与龙眼树作伴的,是几棵木麻黄树。它们长得很随意,虽然顺着小河一溜儿排过去,可一棵比一棵怪异,斜躯歪脖,虬枝旁出,难得有一棵比较端正的,偏在一个暴风雨天气里,把身子一躺,压塌了邻居家的厨房一角。在屋后,在水边,它们不动声色地生长着,我们旁若无人地路过他们,如线的叶子常常绿着,粗糙的躯干悄悄地膨胀。相比龙眼树,它们总被冷落。某一天,他们提着斧头、锯子对着一棵木麻黄比比划划,我们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这棵树被放倒和肢解了。后来,我追踪它的去处,躯干悬在猪圈的房顶,枝枝叶叶晒干后进了灶膛,熊熊的火燃了好长时间。失去一个伙伴,另外的木麻黄照样绿着,怪异着,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经历了变故,树和树、树和水,它们会交谈一些什么呢?这个问题没人去问,我也只是偶然想起,想过就忘了。我记得,屋后的木麻黄树总保持着大致的数量,一棵树倒了,过些日子,不知谁又把一株小小的树苗栽在那里,柔嫩的身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稍不注意,可能就被偶然经过的牛啃掉了,也可能,仿佛一眨眼,它长得跟房子一样高了。有棵不知哪年哪月被砍掉躯干的木麻黄,犬牙交错的树桩断面,某一天蓦然冒出几丝绿色,似乎迎风而长,不几日就长成好大一丛“小树”,郁郁葱葱,嫩绿得令人心疼。堂叔公握着水烟壶蹲在它旁边,左瞧瞧,右看看,一下一下地掐去了几丝“小树”,留下孤零零的一根。我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叹息,随着烟雾从堂叔公的嘴里弥散开来,还听到了那几丝小树的呻吟。后来,我重返那片土地,已找不到当初的那个树桩,更不知道它后来变成什么模样。为了纪念,我把一些记忆移植过来,并作出决定:这棵树后来长得品相端正,被作为一根房梁,趴伏在堂叔公家新盖的房子上。

曾经还有一棵树,它不是真实地生长着,我总固执地以为它生长着的。那应该是一棵树须飘忽、顶冠如云的大榕树,长在一片大大的埕地中央,我们在树下乘凉、游戏,揪着它的长胡子荡秋千,趴着它的粗枝干捉知了……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棵树!我怨恨村人,他们把房子密密麻麻地植在村子里,没有给大榕树生长的地方。我还把愤怒转移到了先人身上,怪他们没有为子孙着想,留出空间,种下榕树。堂叔家盖新房子时,在屋外流水边种下了一棵树。好多年过去了,我常路过那里,知道有那么一棵树在,可从没认真地看一看。有一回,我不经意地瞧见那棵树,我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我的心怦然激动起来:那不正是少年的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的大榕树呀!它躯干粗大,长满虬枝,尤其那一串串一束束树须,从树丛里伸出来,悬在水面上,探入水中。唯一却最大的遗憾是,它远离岸边,向水面横长,那葱茏的树冠所遮盖的,是缓缓流动的河水。另外一层遗憾,是我无法穿越漫长的时光,回到儿童时代,到大榕树上攀爬、嬉戏。

【落日在等待】

走过了一天的时光,太阳最终停在西边的山顶,久久不愿落下。一条向西流去的河水上,铺满金光闪闪的地毯,是落日的迎宾路。可我更愿意把夕阳看作硕大无朋的号子,它正胀红了脸,吹响集结号,把人从田野深处唤出来,把路上的行人召回村庄,把鸡鸭猪羊聚拢一处,用残存的余光为它们照亮归家的路。鸟雀们用最后的吱吱喳喳作出回应,感谢夕阳雄浑的叫声唤回它们游荡的灵魂。可是落日仍然在等待,等待一把遗落田间的镰刀,等待一缕没有准时升起的炊烟,等待一个忘记回家的浪子,等待夜色来接管领地,继续巡游守候一天的村庄。

老婶婆站在屋后的木麻黄树下,也在等待,儿子前些时间寄信回来,说是要从远方给她带回来一位媳妇。忙完了一天的活,终于放松下来,她站在木麻黄树下,想起邻居阿章的外地媳妇,心里满是忐忑。夕阳,老妇人,瘦削嶙峋的树,一起在等待。终于等来媳妇,瓜子脸,大眼睛,身段苗条,说着从未听过的口音,与粗眉大眼的儿子不很般配。老婶婆的心里又“格登”直跳,那阿章买来的媳妇三天两头偷跑,一月两月地不见人影,直到生下女儿才稍稍安生下来。村子里还有几个外地买来的媳妇,自己家的媳妇……老婶婆不敢往下想。

往后的日子,老婶婆不敢让媳妇干粗活,一惯的大嗓门也低沉了许多。媳妇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房里,不知在做什么。我们常常贴近门板,透过缝隙去窥视,她静静坐在床沿绣一块布,那一朵花,一天天过去,总也绣不完。黄昏时分,她出门来,拎着笨重的水桶去村边的井里打水,脚步便总在那棵木麻黄树下停留,表情让人看不明白,遇见别人,眼神闪躲一下,苗条的身段摇摇着回到家里。我们组织着老师教过的不多的几个词语,用陌生的普通话与她攀谈,她微微倾着脑袋,轻皱眉头,笑了起来,声音轻轻柔柔的,与儿子的粗大嗓门天差地别。

阳光不断变幻着角度,日子被阳光摇晃着,一拃一拃地跳过。有一天,媳妇在木麻黄下站立的时间异常的长,路过的人眼光停留的时间也分外地长。媳妇等来了好几个人。这好几个人与家里的好几个人,凑到逼仄的堂屋里,窃窃私语又高声争辩。落日没有等到它要的结果,让位给昏黄的灯光,在几个摇来晃去的脑门上,留下浑浊的影。我们也没有看到什么结果,在大人们的叫骂和哄骗下钻进被窝。

第二天,媳妇跟着那几个人走了,也许曾经一步三回头,也许没有,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倒是能记得,老婶婆经常偷偷站在木麻黄树下张望,儿子也总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站在树下,表情被落日的余光罩着,变幻莫测。老婶婆其实知道儿子的事,几次张开缺齿少牙的嘴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说。偶尔抬头看看已不热烈的夕阳,眼神空洞而怅惘。

【匆匆】

河水缓缓流,炊烟慢慢飘,笨拙的老母猪和傲慢的大头鹅晃荡而来又晃荡而去。几年过去,村庄还是那幅模样,节奏舒缓,品格散漫。但有一件事与这格格不入,村人在这件事上,步子总迈得很急。那些年,我作为陪客,不知道迈进多少个门槛,又走过多少大路小路,为他们找对象当旁观者和参谋者。

先是堂叔们,后是堂弟,陪着他们去相亲。有的是媒人相陪,有的是亲戚介绍,在或低矮或高敞的房子里,我们看过一个又一个姑娘,到头来,许多人的印象大都模糊了,更有的甚至已毫无印象。总有各种理由阻碍婚姻的形成,男方嫌女方家贫,长相一般,性格不好,身高不满意,或者兄弟姐妹众多,怕今后纠缠不清,记得搞笑的是,嫌姑娘的屁股不够圆不够大,以后不会生男孩。而反过来,在堂叔或堂弟身上,别人也会找出种种理由来,长得粗鄙,没有正经劳动,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年龄大了,房子又旧又破,两家相距太近或太远(远或近,都能成为理由,很长时间里我不理解),诸如此类,相亲的主角即使第一印象不错,却阴差阳错,没能走到一块。

然而,在我离家或不经意间,时间短的令人惊奇,我便应邀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不知道,那个她是否是我见过的某一位。倏忽间,没过几年,他们膝下便接二连三地,有小小儿女相伴。生活中有一些鸡飞蛋打,或和风细雨,日子却在磕磕碰碰中缓缓流过。

记得清的是某位堂妹,腊月十几,媒人介绍与男方见面,事后她并不很满意。双方几乎没再联系。临近除夕,媒人再次到来,原来男方颇为中意,请媒人过来商谈,一来二去,便定下时间,正月初三定亲,正月初十成婚。当我从高朋亲友满座的婚礼现场出来,我见到村庄里,一群年青的小伙,已经成长,正急匆匆地走在相亲的路上,一伙半大小孩正在奋力追赶着成长,过不了几年,他们也将迈上相亲的路?然后,匆匆地结婚,生儿育女?

村庄舒缓的日子像一条河,因为鞭炮的炸响,平添些许喜庆的漩涡。匆匆的脚步,在忙过一阵后又将继续停滞下来。却有几个阿伯和老太,望着那份热闹,回头看看脚不沾地四处乱跑的子孙,心里悄悄叹息几声:快,快,人家都结婚了,我能不急吗?细一思量,定定神,慌不迭地,去找七大姑八大姨,忙着为儿孙的婚事张罗,心里止不住地念叨:也许,来年就可以抱个大胖孙子。

【堂叔】

我经常用“堂叔”这个词作文,可是堂叔面目模糊,有时又几张面目相叠。突然年轻,又突然苍老。我想,我是为了叙述方便,信手拈来这个与自己有关却又关系不太密切的称谓。堂叔,父亲的堂兄弟,在一个老旧的大屋檐下共同生活过的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但时不时的,他就会从我的笔下跳出来,与我对话。

背景往往是这样的:阴暗的堂屋,一个大海碗,一只容纳半个屁股的方凳。但声音是飘忽的,因为他说到昨晚到过的墓地,和突然窜出来的青蛇。涉及的物什还有枯黄的树叶,离不开腐骨的磷火。那条路。那条我明天就要去看电影的必经之路。我早早就吃过饭,守在门口等他们一块去看戏,不敢走在前头,不敢落在最后。会碰上鬼火或青蛇吗?

什么时候的事了?堂叔坐在低矮的'灶房前,嘤嘤哭泣,饭粒撒了一地。没人理他,他一个人对着空旷的院子独自哭泣。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插秧、薅草、种豆?一个丢了门牙的老妇人断言: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堂叔被捏着鼻子,灌下一大碗混杂黄符烧成的黑灰的水,污浊的水。于是,就好了。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堂叔领着一位漂亮姑娘回来,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叽叽喳喳,比唱歌的黄鹂好听多了。晚饭过后天色微暝,姑娘提着水桶进了自己的房,薄薄的木板门挡不住清脆的拨水声。我想像她那娇嫩的双臂留不住水珠。几天后,她为什么又不见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只有水声,只有夜色。

那座老屋里藏着许多秘密,包括堂叔的酒瓶。“把这杯酒喝掉,我就给你花生米吃!”堂叔拿着火柴,把洒在桌角的酒液点燃了。这算什么?我一仰脖子,“吱溜”一声白酒就进了肚子。然后我就倒在床上,我听到堂叔恶作剧的笑声,遥远得就像从隔着村庄好远的水田上空飘过来。但从屋角的谷堆里,婶婆翻出了好几个绿色的啤酒瓶。明明是昨晚我跟堂叔从食杂店拎回来的那几瓶,我怎么却醉倒在白酒中?

醉了,醉了!我醉在潺潺的流水声中,那条在屋后流淌的小河。我从醉中醒来,走在小河边,遇上堂叔。堂叔黑了,矮了,瘦了,原先的伟岸和白晢哪里去了?我微微俯视他脸上自足的笑意,还有被他忽视的几根白发。“盖新房子了!”说着,堂叔扬起结满老茧的手。我看到,握惯凿子和刨刀的双手,被铁钎和石头磨得伤痕累累。

我不知该走向哪座新房子,因为我搞不清,我所写的堂叔是具体某一位,还是我凭空想像出来的人物。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发出邀请:“哪天来城里,到家里坐坐。”堂叔乐呵呵地答应下来,推着他的泥推车,“吱呀吱呀”地远去,土路上两条痕迹清晰。

【过路人】

那些年,总有些陌生的人造访村庄。

挑着鸡笼的人来了,鸡笼里装满黄澄澄的小鸡仔,它们探头探脑挤挤挨挨。补铁锅的肩上架着挑子,一头是炉子,一头是工具箱。卖盐的推着巨大无比的自行车,用粗粗的幅条加固了轮子。叫卖碗盆缸罐的,撑着细长的木船停泊在村旁的河边,就着和煦的阳光晾晒溅湿的衣裳。做贩卖生意的牙人,进进出出一个个门洞。赶着种猪的人形影萎缩,可那头为他带来财富的牲畜,晃荡着一对硕大的东西,气势凶猛。这些算不得真正意义的过路人,他们很快就会与村庄相熟了。就连擎着鸟笼的瞎眼老头也不算,他指着娇小灵动的笼中鸟,宣称它能从一沓纸中叨出写有命运的纸片来。这曾让我惶恐了好长时间:我往后的日子,难道已被这只神鸟全部洞悉?

真正路过村庄的,是偶然出现的人,他们大都衣衫褴褛,拄着不知名的拐杖,手端豁口的碗,挨家挨户乞讨,一口粥,几粒米,数块硬币,半碗热水,总会换来他们的感恩戴德。他们咕咕囔囔着,理由大抵有:水灾,火灾,瘟疫,无子无女,庄稼欠收,身体残疾干不了活。他们说着理由时,语气低沉,目光闪躲,神情低落。

有一天,村庄迎来一位特殊的人,他坐在四个轮子撑起的小小板车上,双手支着往前走,上衣整洁,下半身藏在一堆破棉絮里。这奇特的外形吸引了一大群的小孩围观。他不卑不亢地接过奶奶递去的半碗热粥,稀哩哗啦地喝完,用袖口抹抹嘴巴,扫视一圈围观的大人和小孩,蓦地冒出来一句话:“我上过壶公山。”大家纷纷发出鄙夷的嘲讽声。我也不知轻重地嚷了一句:“就你这样的,怎么上去?”我知道,壶公山又高又陡,可不好上。他神情倨傲但口气平和地说:“我推着这板车,走几步歇一会,就这样上去了。”然后,他不管别人相不相信,撑着板车往下一家去。

我已经记不清他说的是村庄常用的方言,还是异地方言或官话,但偏偏就记得,他的壮举,他跟我们说话的那神情。似乎过去了好多年,他再一次出现在村庄里,依然是那幅模样,只是头发更灰白了,皱纹更深了,双眼更浑浊了。眼角处趴伏着若有若无的血迹。最大的不同是,他始终默默不语,只在接过别人递给的东西时,眼睛里闪过感激的目光。

【各自骄傲】

阿Z身矮,背后一个罗锅,胸前整块凸起,我几乎无法想像他在床上会怎样睡觉。某一天我从敞开的门口看见,他果然侧身向里躺着。但我没看到他翻身,也许需要坐起来,转过身子换另一侧接着未竟的梦境。据说阿Z帐务算得准,那些数字全在他脑里记着,没有出过一次错。这我没见识过。我只听见过他把算盘拨弄得噼哩啪啦,手指麻利,速度极快。

老A腰一直是弯的,跟双腿几成九十度,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双膝总是微屈,随着一摇一晃的步子,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摇晃不停。有一回,我碰见他过村前的石桥,上台阶时,俯着身子一步一踩,是坚定而又舒缓的样子。过了桥面,要下台阶了,那向前俯冲的模样,很是让人担心,看他挪起左脚踩下去,停顿一下,踩实了,再挪右脚,身体晃动得厉害,我真害怕他一头栽下去——还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慢慢地沿着小路消失在田野深处。我在村头村尾遇见过老A好多次,急匆匆的,似乎很忙。那天一对小夫妻吵嘴,一个扬言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一个便接着高声嚷嚷,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旁人都劝不开,老A进去,没几分钟吵架声就渐渐小了,直到消失。这种事碰见好多次了,别人问他使了什么法子,他只是仰起头露出一张高深莫测的笑脸,啥也不说。

奶奶说,老Q的眼睛并不是从小就瞎了,老Q小时候家贫,有一年花生收成,嘴馋的老Q(那时应该是小Q)边摘花生边往嘴里塞,随后拉稀拉个不停,直到大病一场,弄瞎了眼睛。我从来没有考证过这个说法的错与对,一直就这么记着。老Q家跟我们家隔了一座房子,我常常看见他挑着大水桶,挑了满满两桶水,不滴不洒,步伐平稳。或者挑着粪水在菜园子里浇菜,一瓢瓢过去,浇得几乎算得上均匀。我还听说他会穿针引线补衣服,这我没见过,不敢胡言。那时,上学的路上我总怕遇到他,他能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胳膊,戏弄着刮刮我的鼻子。无奈的是,奶奶把我带到他面前,让他帮我看看将掉未掉的牙,这算得上是主动接近,我觉得很别扭。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嘴里说着:“我看看,我看看。”在我刚想笑话他看不见的时候,已感觉嘴里一空,一颗牙齿捏在了他的指间。

离开村庄后,有时我会无端地想起这几个人。印象里,我没见到阿Z、老A、老Q三个人在一起呆过,也许村庄里别的人看到过。那该是怎么的情景呢?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却始终没有结果。

【无法判断】

农忙季节,只有单身的阿M一个人很悠闲,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拐进小卖部,要二两地瓜烧酒,抓一把花生,轻眯双眼,“吱溜吱溜”地慢慢喝,跟店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喝完,一抹嘴巴,晃悠回家。像阿M一样在农忙时不干农活的,大概是那些村干部,鸡一叫,天刚亮,便火烧屁股一样冲向村部,在那里忙活一些我们不太清楚的事,也许那里藏着的事情,多得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才一个个鱼贯而出,各自寻找吃饭的地方,或是集体往某一个方向而去。父亲们刮一下脑门,甩掉一手臭汗,羡慕地说,瞧他们过得多舒心啊。母亲们忙着收拾散乱的农具,恶狠狠地嚷道,懒汉!说着,还拿眼剜男人们,再瞪一瞪无心干活的孩子。农忙过后,才看见阿M肩扛锄头出现,走向田野深处,听说是为田地挖渠、供水。干部们开始在村庄里四处走动,吆喝这个,安排那个,忙着处理各种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