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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笔记》的散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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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棵伤痕累累的树

《乡村笔记》的散文系列

一块地坪,下沉两米,是一道狭窄的土坡。路在中间。地坪边,一块石头站成了墙。一棵树从石头后面探出身子,树干外伸,枝桠如盖,覆在路的上空。

那是棵油桐。早春白花密匝匝地开,白色的喇叭花瓣,暗红的花蕊,花向天空敞开,树就离天空很近。晚秋就一树果实,累累的压低枝干,树就地更近。这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特殊的是树干上层层叠叠的伤痕。

最初的伤痕离地很近。一道深深的伤口,愈合后,两侧树皮外翻,形成了粗大的伤疤。多年前的下午,太阳很好,四周很安静。喊声乍起,一个人拼命地奔逃,一个人拼命地追,一把刀迸溅着尖利的光芒。逃跑的人扶了那棵树往下跳,追赶的人一刀砍去,树干上就有了那道最初的伤疤。结果,逃的人还是逃脱了。逃的人是我一位本家长辈,他口述的情景远比我的描述惊心动魄。后来的伤痕大致与我的父辈和我们有关。当然也极其平淡,不过是放牛割草之余,无聊的或者愤怒地砍上几刀。无聊是因为日日重复的乡村生活,愤怒大多与饥饿寒冷有关。所以伤口很浅,很少穿透树皮。不过,积累下来,歪斜的树干上就满是伤痕了。

那年初秋,我回家看望病中的父亲。恰是一场雨后,我发现那棵树的根部竟然长出了大朵大朵的蘑菇。看着我抱了满满的一怀蘑菇,父亲说:“你在坎子那边我就看见你了,我说你咋走了这么久呢,原来捡了一抱菌子。”炒蘑菇时,我坚持鲜炒,父亲坚持煮过再炒,父亲是医生,确信无论哪种蘑菇都有毒,即使可以食用的,也要煮过才安全。争执了几句,父亲瞪着眼睛愤怒地说:“你不煮我就给你倒了喂猪!”于是我妥协了。我做的菜,父亲总是吃得很香。一年后,我回家。又是雨后,我又在树根旁采了蘑菇,还是把煮了再炒。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半年。

后来,那棵树也开始枯萎,拒绝开花结果,蘑菇则越长越多。我抚摩粗糙的伤疤,希望感受到隐藏在伤疤里的代谢信息。而那些亲手砍出的伤疤,压迫着我的手心,却让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后来,枯死的树被弟弟连根带回家,做了冬天的柴禾。一些小树苗已经在石头周围疯长,侄儿用柴刀小心地帮小树剔去多余的枝桠。

(二)通车记

那年我四岁。一条乡村道通到了村口。那时不叫村,叫大队。大队部就在村口,那里还有一所小学。通车庆典就在小学的土坝子里举行。

车来了。车来了。车来了……

人们大声喊。我听见了机器的轰鸣声,几乎和生产队唯一的打米用的柴油机的响声一模一样。四个轮子的车,前面两个轮子上装了和生产队的柴油机相差无几的机器,后面两个大轮子上放的四四方方的大筐子,则极像打稻用的“拌桶”。中间连着铁架子,一个人坐在架子上把连着前轮的扶手左扳右扳,车就摇摇晃晃地向前开来。

后面,几个人推着两个轮子的车慢慢走,步伐整齐,像民兵训练。轮子很窄,一前一后,像两个大桶箍。不过,扶手和轮子内框,都锃亮锃亮地闪着白光。旁边的人说,是“洋马儿”来了。

我对那四个轮子的车没有表示出应有的兴趣,总觉得把机器扳来扳去,是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就在半个月前,生产队打米机的传动带把刘家三姑娘的衣服卷了进去,幸好衣服破烂,一撕就掉了,否则不出人命才怪。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个住在我家附近我应该叫叔叔的人,把拖拉机开下了坎子,搭车一位村小老师被倒扣在车斗里,幸好车毁了人却伤得不重。

而对两个轮子的车却很感兴趣。车小,可以推着走,让人感觉很亲切很容易接近。车身上白的地方亮晃晃的,黑的地方也亮亮晃晃的,显得很干净,一看就让人喜欢。后来的事情也证实我的喜欢是很聪明的。同村的一位长辈在乡上任党委书记,总在那条长约五公里的乡村公路上行走。上班时候,骑了车远远走来,我们就在路边等他经过。近了,就齐声喊他“表爷”,他点着头微笑,嘴里说“好、好”,车就过了,远了。那风度,简直就是马上的将军。再后来,我在离家五十公里外的镇中学读书,每月回家一次,四个或者轮子的车没有,米和咸菜,还有我自己,全靠亲戚用自行车送。

回过头来再说通车。车过了,公路上除了新鲜的泥土味、青草味,多了些淡淡的柴油味、烟草味和汗酸味。走了一段,我终于觉得这路和山路相比就只是宽了些,没有特殊的地方。于是兴味索然,蜷缩到祖父怀里慢慢啃一块面饼。

至于我沿着这条路,远离了乡村也远离了家乡,然后又沿着这条路回去却完全成为局外人,那是四岁的我所无法想象的。

(三)捕鱼记

沿着小河一起往家走,我们总觉得明天该做点什么。王伟说,去闹(家乡俗语,这里是下毒或有毒的意思)鱼。我说,要得,下午去挖苦葛(一种植物,块根,对鱼有毒,对人体却可以清热解毒)。

王伟家在山腰,我在山脚,上山一小时,下山十分钟。我们在村小读书,同班同桌。因为辈分和我祖父相当,他总以长辈自居,处处照顾我。我那时好象还不太懂得领情,总是叫他的小名“平娃”,他也好象比较能接受。

当晚他住在我家,第二天一早,背了砸碎的苦葛就下了河。小河宽不过两三丈,水流狭窄却平缓,把小潭穿成串,水最深处也不过三四尺。阳光清澈,河水透亮,风不吹,蝉不惊。四、五寸大小鱼在小潭里或快或慢地游,树叶一般的影子就或快或慢地飘。我们再走近,鱼就四处躲闪,很快消失在石缝里,只留下一潭碎汪汪的亮光。

于是就把苦葛放在小潭上游淘洗,在淡淡的苦涩味里,苦葛汁液慢慢把小潭水变成了乳白色。乳白装满一潭的时候,鱼开始浮出水面。我们就脱了衣服,拿了网兜下水捞。鱼并不温驯,我们稍不小心,就会惊得它们再次潜入石缝。但我们都是老手了,鱼很难逃脱。等到潭水再次清澈,水底还会有一些晕过去的鱼,我们也捞起来。至此,整个活动就结束了。对于仍在游动的鱼,那是已经“淘清”(解毒)的,我们决不妄想去抓住它们。检视鱼篓,大半篓子,三四斤是有的。于是在上游清水里游几圈,鱼一样潜几次水,就穿了衣服回家。鱼分成两份,一份多一点,中午在我家煮了吃,一份少一点,王伟带回家去。王伟的父亲身体很差,黑瘦,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咳嗽。

午饭后,王伟回家。我目送他走。一脸笑,衣衫飘飘,径直走进蝉声慵懒的树荫里去。

暑假结束,我去了乡中学读书,王伟辍了学(或许没有,但绝没有再和我同学)。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又到了暑假,一天夜里,山上却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晚归的父亲说:平娃死了。他用炸药x管炸鱼,结果把自己炸得血肉模糊。当夜,他被送出三四里地,埋在一个叫“坟坪里”乱葬冈。那年我十三岁,他大约也就十三岁吧。

后来,经过“坟坪里”,我试图找到他的坟。可是藤萝缠裹,荒坟累累,已无迹可寻。

(四)庚子神水

鼠年是个坎。祖父说。

19xx年,丙子年。那年该下雨的时候几乎都没有下过雨。拖儿带女逃难的人成群结队,沟渠、路口尸体随处可见。县城及附近饿死的人可能成百上千,无人收尸,只好在县城西郊的一带路边挖个大坑,掩埋无人认领的无主尸体。当然,祖父说的是他十岁那年的事,而相关资料记载的比他讲述的更加详细。自那以后,“鼠年不丰”,几成定律。

1960年又是鼠年。这一年,祖父就有了更深刻的感受。“你大祖祖全身黄肿,一按一个坑,好久鼓不起来。”“你爸爸身上都肿了,好在我给铁厂当背老二(即肩挑背磨运东西的农民工),能挣点米饭,要不早饿死了。”他描述当时的情景,脸上一片迷茫。我家老屋后山腰,有个叫“干桩”的路口,过去常常“闹鬼”。“明明坐了两个人,在吃烟说话,一走近,就不见了。”祖父说。“我认得当中一个人,是三爷。”爷爷说的“三爷”,就是一个黄昏,在那个路口死去的。“幺娘还看见他在下面地里摘青胡豆吃。可能是上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坐在那里歇气,也坐下来歇气。和别个说话的时候,才发觉那人已经死了。一惊一吓,也就没了力气,就死了。第二天,我们就把他们埋在他的菜地里。三爷还有个坟,那个人我们不认识,就深埋了,坟都没有砌。”后来,祖父在“干桩”遇了他们的鬼魂,全身无力,冷汗不断,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当然,不只祖父遇到过,还有很多人遇到过。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

后来,一则资料这样写到:“四川死的人,有文件可查的是一千万,应该再加二百五十万”……“ 19xx年、19xx年,他(李井泉,时任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后来晋升为西南局第一书记)为了讨好高层,在四川已经饿殍遍野的情况下,还慷慨向外省大批调运粮食。”(《随笔》2010年第一期王思睿文《了解真相的难与易》)。我无法评论当时的种种是非,只是简单地把另一个数字拿过来算了个帐。当时全省总人口7000万左右,非正常死亡就达1200万左右,这大约意味着,每两个家庭,就可能有一个在籍人口饿死。那么,还有那么多没有户口的人呢?确切的数字根本无法统计。天灾固然可怕,而书记的“慷慨”及其它类似的行为也许更可怕。好在人们对天灾的恐惧超过了一切,而顺从的本能、歌颂的习惯和生存的压力也让人们对书记的“慷慨”之类从未置疑。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庚子年即将到来。年景不错,粮食已经够吃。祖母总是念叨着“要节约,要节约,鼠年要来了”,每顿饭总要放一把米回米柜,总要多放红薯之类的杂粮少放米,冬天坚决只吃两顿饭。在这样的背景下,春天刚过,就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喝神水,可以保佑人们度过灾年。祖母准备立刻动身到传说有“神水”的地方去“请水”。曾祖父、曾祖母和我母亲站在祖母一边,坚信“神水”的力量。父亲学中医已有小成,自然不相信“神水”之说。祖父好像也不相信,但他表现的态度却是宁可信其有。不过由于父亲的强烈反对,祖母终于没有成行。

后来,关于“神水”的传说越来越盛行。有人说,“亲眼”看见一个断气多时的人被灌了一壶神水,半天后就醒过来,第二天就下地劳动了。有人说,有个人走了三天三夜没找到“神水”,就在路边睡着了,迷糊中,一个陌生人拉着他的手走,他醒来,已经到了“神水”池。更有人风传,一个人提了“神水”回家,他家的大儿子坚决反对喝那水,甚至倒在猪槽里,第二天大儿子就暴毙在猪圈里。赶集的路上,熟人相遇,问候语自然成了“请神水了没有”,“请”了的意气风发,回答得干脆利落,仿^***所有灾难都已远离;没有“请”的,就强作欢颜,说“就要去了”,但还是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凡此种种,都在敲打着祖母的心灵。秋收完毕,冬种还没有开始,路上请“神水”的人络绎不绝。祖母再也无法忍受。恰在这时,父亲到县城考乡村医生资格证。祖母和母亲终于得以成行。三天后,她们各提了两瓶水归来。据她们说,“神水”在很远的地方,走了一天路才找到。那是半山腰,路又窄又陡,每次只能上去一个人。她们等了一天才等到水。回来又走了一天。干粮没有了,就在路边地里刨没收完的红薯吃。总之,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平安归来。

水极浑浊,散发着刺鼻的石灰味,让人直接喝,好像不太可能。于是就兑了水,每人喝一小口。煮饭的时候,放一点在锅里。父亲回来,看见用红布(实际上是我的红领巾)裹着供在灶台上的神水,不由得大发脾气。好在有很多传说垫底,而且已经成了事实,父亲终于没有把神水扔掉。

冬天在祖母和母亲对“请神水”的传奇经历的讲述中很快过去,庚子春天来了。开始,这个令人恐慌的年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该下种时就下种,该除草时便除草。可是小满快过了,竟然还没有雨。以前,早就阴雨连绵,插秧都快结束了。人们开始埋怨“神水”也不灵,灾荒无可避免。可是很快,人们说还要请一次“神水”,地点就在观音岩。这次父亲没有反对,因为从我家出发,往返只需要两三个小时。这次的“神水”也不错,和平常喝的泉水味道完全一样。于是观音岩盛况空前,人头攒动,鞭炮成天响,纸屑铺了厚厚的一地。

不过盛况没有维持几天。小满刚过,雨就来了。那年的雨特别慷慨,“满栽满插,牛蹄子窝窝里都载了秧。”很多年后,祖父回忆说。观音岩紧靠一条小河,山洪爆发,把请“神水”的痕迹冲洗得干干净净。当然,人们对“神水”也没了兴趣,几乎没有人把没有受大灾归功于“神水”。意外的收获是,人们发现,在天旱已久的时节,观音岩石缝有水渗出时,很快就会下雨,于是多了个“天气预报”。

我家的“神水”最后是被祖母扔掉的呢,还是被父亲扔掉的,祖父说记不太清楚,母亲说不知道。曾祖母去世的时候,还没去请“神水”;曾祖父在辛丑年去世,“神水” 还没处理。而在我想追忆这件事情的时候,祖母和父亲都因病长眠,无法问他们。那天在他们坟前,我突然想,如果能够回答我,同样固执的他们会不会都说是自己倒掉的呢。

(五)最后的猎手

和打鱼相比,打猎很辛苦并且极易一无所获,“打鱼打不到烧碗汤,打猎打不到溜溜光”。但身体强壮的男人,往往更愿意打猎。主要原因在于,打猎或许可以成就致富的梦想。

一位老猎人,学了梅山之术,能请动山神帮助,打猎很少空手而归。据说几年下来,他就提了满满一袋麝香,换回了一袋银圆,把草房推倒修起了大瓦房,还送孩子上了学。这位老猎人晚年成了父亲的师父,我常常见到他。戴着帽子,穿着长衫,满面皱纹,胡子花白。腰肩系着布绳,身上背着黑色的大包。其实,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于我而言,仅仅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可是等到亲见“梅山”的种种礼仪,我不得不对他心怀崇敬,甚至有些害怕。就说“走九州”吧。春天,进山打猎之前,要先在家请来各方神灵,然后一个一个地沟通,直到安顿好所有神灵。这个过程,称之为“走九州”。九州,即扬州、荆州、豫州、青州、兖州、雍州、幽州、冀州、并州,一般泛指中国。请了九州的神,走遍全国,都有神的保护。但请神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念祝词,再念咒语,再念祝词,请完祝毕,还要用卦检验效果。卦由半块竹根或牛角做成,小孩半个手掌大小,前尖后粗,牛角状弯曲。祝词念完,两卦先合拢,再错开,往地上一仍,根据剖面方向判断卦象。一上一下称为胜卦(或者顺卦),全上为阳卦,全下为阴卦。如果要什么卦象就有什么卦象,神就认可了你的行为,接受了你的香火祭品,一年就通行无碍了。但是,卦象总是随机的,不可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卦象不对,那个神就要重新请。所以, “走九州”往往要大半天时间,中间不能停顿。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边念咒语,一边四方跪拜,还要翻跟头,一折腾就大半天,如果没有信仰作支撑,是无法完成的。

进山打猎的时候,还要在山前请“梅山”,“梅山胡李赵三大王”是猎神,带着“嘘风童子、唤狗二郎”掌控了猎场。请“梅山”也叫“开山”。因为祝词念了,卦象也到位了,还不够,还有个叫“开山”的仪式。“开山”的一种是开“红山”,也叫“武山”,就是用剥皮的利刃在自己额头上砍出口子。如果一砍就鲜血淋漓,就表明一年红运当头,“开山”也就完成。怪异的是,很多时候,砍了好几刀,伤口白森森的,肉往外翻,血却不出来。这样就只有再砍,直到有血渗出为止。另一种称为开“文山”,不砍额头,杀鸡祭奠或者只念祝词即可,但这种据说效果不好,所以还是以前一种为主。老猎手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年年“开山”砍出的。

除了这些仪式之外,新工具的第一次使用前,也要先祭祀山神猎神。比如一个背猎物的麻绳网兜,一捆钢丝套等等。不过到父亲打猎的时候,空手而归的时候越来越多。老人说,这归咎于父亲的半信半疑。“你都不相信他们的功夫,他们咋个帮你呢。”我得承认,这是老人说过的一句很有哲学味道的话。老人还说过一句极有哲理的话。那是他的一个不太长进的徒弟,老觉没有得到师父真传,乞求师父给点“硬的”。老人说:“硬的?河里的石头就硬!!”

老人不仅懂梅山之术,还懂一些巫祝之术。有人“撞鬼”、“中邪”生病,就找他念咒治疗。因为要画大大小小的桃符,并且要用圆形的簸箕端了符纸走来走去,也称为“送花盘”。仪式可繁可简,视病情而定。有治好的,但大多数不会因为“送花盘”而痊愈。可以肯定的是,老人从未收过别人一分钱。在缺医少药的乡村,在大多数人都因无钱治疗而“小病拖好或拖大、大病拖死”的现实情况下,老人的种种巫祝仪式,至少给了乡亲们以心理上的安慰。而我也体会到,乡亲们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种种“喉舌”说的那样迷信,也不是以“知识阶层”自命的那些人说的那样愚昧,的是贫困中的无奈。

徒弟学成之后,有个仪式叫“出师”,也叫“出山”。“出师”的关键在于,师父要对徒弟念一些听不明白的咒语,念过之后,徒弟才真正有了“硬功夫”,才可以独自开门立户。但没等到父亲“出师”,老人就溘然长逝。猎手应该代代相传。老人死后,还有几个猎手,但都不懂梅山之术。按老人的说法,那不算猎手,顶多算个“撵山的”(围猎时和猎狗一起追赶猎物的人)。父亲也算不得猎手,因为他早年抓黄麂、打山羊和刺猬等等的时候,还没学梅山之术;后来学了,反而一年顶多在猎狗的帮助下捉几只拱庄稼的獾猪。

父亲留下了几大本手抄的梅山秘籍,而这些文字,全部来自老人的记忆。在老家最后的猎人相继去世的时候,留下这些文字,或许会让人想起他们,想起乡村的某个时代。

(六)最后的地主

他家没有几亩地,不过,他是村里主事的。村里的事,大到修祠建堂、修桥补路、买卖田地或者和邻近村交往,小到男婚女嫁、纠纷调停,都要和他商量。就是甲长保长,也不敢惹恼他。

他的威望来源于耿直和粗暴。如果一个人比较耿直,甚至有公平的地方,那么他的粗暴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一个人比较粗暴,对自己认定的事情态度坚决,那么他的耿直是可以实现自我维护的。

我没有见过他,他的种种行状,来自于祖父平淡的讲述。

“赶匪”是他的壮举之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兵、匪交相为患。先是兵。川军将领在山寨喝酒闲聊,一时兴起,便比试枪法。几人以山下农田劳作的农民为靶,争相射击。一人枪法精准,顷刻三农民惨死田间。后来日军在侵华战争中有比赛杀人的兽行,国人为之泣血痛恨,殊不知在中国由匪而兵的军队中,此等行为早已有之。而劳作的农民,当是这些军队的衣食父母,以父母为靶,其行更令人发指。匪则隐驻山林,白天分散而出,和当地群众没什么两样。有的甚至就是当地人。晚上则聚众行事,直奔白日踩好的“窝子”,烧杀抢奸,无所不为。

有合法外衣的兵老百姓惹不起,不合法的匪却可以大张旗鼓地赶。他聚集了村里六七十个年轻人,守在路口,要和土匪决一死战。他们的武器是杀猪刀和锄头,就他一个人有一支从军队买来的枪。那唯一的枪他也不会用,仅仅用来壮胆。匪来了,一场混战,他的队伍几乎丧失了战斗力。他看见土匪头子得意的笑脸。他扔下枪,抓起一把刀,不顾一切向土匪头子冲去。土匪的马刀纷纷向他身上砍,可他就像失去知觉似的继续前冲。近了,手起刀落,土匪头子人头落地,还是一脸骇异的笑容。树倒猢狲散,土匪就散了。他追了几步,就要倒下。于是扶了树干,僵硬地站着不倒,还大声叫骂。骂了几句,就一头栽倒。抬回家,草药先生一数伤口,大的七八十处,小的不计其数。只好用药全身裹了,放在床上慢慢养。活不活,全凭天意了。先生说。让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活了下来。半年后,他可以下地活动了,又过了几个月,他几乎恢复了常态。只是全身上下疤痕累累,面目狰狞,让人不敢直视。

解决乡邻的纠纷,他的方法也极有特色。搭张桌子,几碗茶一放,先“吃讲茶”,纠纷双方各说各的理。说完了,请来的长辈开始议论谁是谁非,得出初步结论。他听完,一锤定音,双方决不能反悔。而这“一锤定音”的仪式极具个人特色。抓一只公鸡,一刀砍去鸡头,接半碗血,当事双方一人一口,剩下的,他一口喝干。仪式结束,无头的鸡还在满地扑腾,血溅一地。扑腾越久,表明这事定得越好。如果鸡一声不吭就死了,那就要重新议过。再要杀鸡,就由那几个议的人出。我没有亲见过这样的仪式,只是后来在乡政府那一堆土改时的卷宗里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当然,那已经被描述为“横行乡里”的证据。

祖父用了很长时间讲给我听的,是他的结局。

土改时,他的地被分了。上面的政策说,要团结乡绅,他自认为应该不会有事。可是后来事情陡转,说要镇压恶霸地主。关于他是恶霸地主的传言越来越多,罪状也日渐明确。例如,“为保护他的私人田产,强迫村里的年轻人为他打土匪,造成大量死伤”等。特别是一些对他当年的调解纠纷心怀不满的人,多次找工作组告状,“包揽狱讼,手段血腥”的罪名很快就板上钉钉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非死不可了。于是在工作组找他的时候,跑到附近的悬崖边跳崖自杀。纵身一跳,以为死定了。谁知天不作美,一棵树救了他。工作组到了,用绳子吊起他。于是他又多了一条“自绝于人民”的罪状。

不认罪成了他速死的重要原因。“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工作组对不认罪的恶霸地主是不会客气的。“说是要镇压了,把恶霸地主拖出来。他是最后一个拖出来的,倒拖着,好象已经死了,脑壳在楼梯上碰得噔噔噔地响。还是打了一枪,脑壳爆了,不晓得流血没有。”祖父说。

他的坟墓在村小学背后。那是个“一师一校”的小校点,我的一二年级就在那里读。那时他的坟还是个小坟包,坟头的石头和坟边的石板被掀掉了。几年前,和他在县城工作的孙子一起回老家,我见到了他已被修复一新的坟墓。坟堆高大,墓碑簇新,红油漆描摹过的碑文闪烁着血红的光芒。

(七)乐园

地主的坟边,有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小地坪。平整过,用砖砌个乒乓台子,就成了操场。操场下面,是我们的学校。

一间粮食仓库,开了窗子,前面放块黑板,黑板前放了条桌板凳,就成了教室。那是这个学校唯一的教室,教室隔壁是通往农家院子的过道,过道上面一间阁楼,作了唯一的教师宿舍。过道的门常常紧闭,把我们同鸡犬之声相闻的农家小院隔离开来。整个学校就一间教室、一名教师、两个班级、二十多名学生。学生全部来源于附近两个生产队(后来称村民小组)。孩子年龄小,身体几乎无一例外的瘦弱,走十几里山路到村小学比较吃力,乡上就在山腰设了这个校点。

那当然是我们的乐园。农家孩子对于读书从来是神往的。一切都从读书中来,一切都因读书而改变,这样的教育从小就开始了。就连从未读过书的祖父,都能把“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那样拗口的格言流利地说出来。农村严酷的生活环境,让每个父母都想通过送孩子读书改变生存状态。背负了这样的愿望,我们对读书充满了骄傲和敬畏。可是孩子的天性自不可磨灭,渐渐的,我们感到上学的快乐,主要还是在于课后的玩耍。

小操场上,打乒乓只是几个家境好一点的孩子的`事。大多数人就干些踢毽子、扔沙包的事情。或者三三两两跑来跑去,自得其乐。那时男孩子玩的毽子和女孩子的毽子不同。青霉素药瓶的橡胶瓶盖作底托,用细竹签穿过瓶盖,在竹签上用细线绑上公鸡毛,就做成了男孩子的毽子。那样的毽子不是用来踢的,是用木板打的,谁打得远,谁就赢,所以底托的弹性很重要。瓶盖不够大,弹性不足,放在煤油里浸泡两天,就大了,弹性就足了。那样的瓶盖不好找,要靠平时积累。父亲是医生,所以我的瓶盖积累得多。有时在外面给人打针,父亲也要把药瓶给我带回来,说给我做毽子。女孩子的毽子用铜钱做底托,对鸡毛的长度、鲜艳程度要求很高,所以做的成本很高。我的同学里有一位本家姑姑,比我大一岁,长得很秀气,毽子踢得穿花蝴蝶般的,还常常给我带好吃的,我就常常抓了家里的公鸡,把最漂亮的翎子拔下来送她。(前几天得知她一家从深圳回了老家,我问她踢毽子的事,可惜她已经没有印象了。)

教室隔壁,有间大约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住了一位老人。瘦小,黝黑,白发蓬乱,手如鸡爪。哑,却不聋,能用呀呀的叫声和颤抖的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喂一只狗,小却凶恶,终日呲着白森森的牙齿。据说她是地主的亲戚,究竟是什么亲戚,我不得而知,但人们对她孤苦的生活似乎并不同情。再往后,住着地主的儿子。全身浮肿,很少出门,生活靠“五保”维持。有时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不见一丝活气。我对他们充满恐惧。不是怕他们伤害我,而是他们缺乏生命力的样子让我难以接受。很快,地主的儿子去世了。生产队长组织人把他安葬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坟前有块大石头,很长一段时间,我老觉得他就坐在那石头上,死死地盯着山下。下葬后的前三天,哑巴给他送火把。每次,变调的呜咽声从坟前向四周传递,散发到很远的地方,那是哑巴在哭。

老师是民办教师,年轻,乐观,能吹笛子,弹风琴,写得一手好字。我一直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英俊,潇洒,这些词用到他身上,一点都不过分。后来,因为坚持要生两个孩子,为计划生育所不容,就回家当了农民。后来,做了多年的村主任或党支部书记,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接替他。让他丢了教职的那个孩子,如今大学快毕业了。

三年级时,我们到了村小读书。又过了一年,那个让我度过启蒙时代的校点被撤销了。

前些年回老家,偶然路过,发现原有的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小操场中间挖了个水池,水苍黑,稀疏地漂了些绿萍。池边杂草从生。

我知道,这里早已是别人的乐园。

(八)老屋

拆茅草房的时候,我们都哭了。祖母说。虽说修了大瓦房,我们还是舍不得拆了旧房子。可是一大块地,不可能就空着啊。后来还是留了一小间,放些过冬的柴草。

祖母说的茅草房我没见过。对于茅草房的直观印象,来源于耕种那块土地时发现的种种痕迹。比如烧得坚硬无比的土块,熏黑的石头,夹杂了稻草的土坯,水沟里的苔藓遗迹,以及一些瓷器的碎片。特别是那些瓷器碎片,初看去尘苟斑斑,捡起来搓去泥土,立即变得光滑温润,破碎的边沿也散发出令人惊喜的光芒。那瓷片的前身也许就是一只碗、一个盘子、一盏酒杯等等,就是那些与先祖们朝夕相处的生活器具。与瓷片的亲近,就是与先祖们的亲近;与瓷片的交流,就是与先祖时代的时光交流。所以,很早,我就对瓷片心怀敬畏。

最后一间茅屋的消失,是因为一个人的消失。你从来没有见过你大爷爷。祖父说。他就死在那间屋里。他得的是枯痨病(肺结核),整天吐血,吃药也没效果。没办法,就把他安置在那间老屋里。一天晚上,听他呻唤的声音大,我们去看他,都还有口气。第二天,人就硬在床上,床前一大滩血。没棺木,就搭了几块板子,把他安葬在后面的老坟园里。回来就把草房推了,架起柏桠枝烧了。

我难以想象,那个我应该叫“大爷爷”的人,在那块十几平方米的土地上大口吐血、奄奄一息的样子,更难以体会,杂于柴草之间,疾病、饥饿、寒冷交相凌迫之时那种疼痛与绝望。可以理解的是,当一个人彻底解脱,亲人们立刻烧毁作为苦难、悲哀、愧疚见证的草房,既是决绝的祭奠,又是无奈的回避。可是,苦难的记忆怎么会随房屋的消失而消失呢。

我见到的老屋,当然是后来的瓦房。

藏青的瓦。瓦菲是时光的标记。白或者黑的瓦菲,不论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都以同样的姿势欣欣招摇,在瓦片上留下季节的刻度。而新盖的瓦不长瓦菲,略显灰白,淡淡地没有长过瓦菲后那种浓烈的温暖。

木板面壁,底色深灰,上面有黑色、白色的或浓或淡的字迹。那些字迹,有的是木炭划的“正”字。大集体生产时,分粮食分物品,生产队长高声念,如“王某某,米一百斤,稻谷三百斤,稻草五百个……”等等,念一种,就划一笔,随后一数笔画,够了,就开始给下一个分。“正”的另一个来源是选举。很早以前,选人大代表,也这样。群众投了票,几个人就在前面算结果。“正”字代表票数。木炭划的字迹不易磨灭,如果不刻意擦去,几十年都在。有的字迹是我们自己涂上去的。初学写字,随意涂鸦,不知所云,却朴拙可爱。墨或者油漆写的,不久就淡了,却不会消失。粉笔写的,很快就擦去了。但擦了还会写,我们不写了,孩子又开始写。板壁高处,很久都保留着我写的“三条好汉、浩然正气”八个字以及我和两个弟弟的名字。那是我迷恋武侠小说时的“创作”。

进门,火塘在屋中间。方方正正的,四面放着长板凳,中间从楼上垂下来的铁钩上挂着铸铁罐。铸铁罐有大有小,可烧水,可做饭,可炒,可蒸,可炖,一切美味,尽可从中来。就是现在,很多地方仍然在使用。风景区的几家饭店,将“铁罐饭”作为特色餐推出,人们对此推崇备至。

东西都是厢房,北是正房。因为是平民家第,南无阁子相衬。每个房间都有床、有桌、有椅,每个房间我都睡过,都留下过我的体温。而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他们身体的温暖,曾经让我在许多寒冷冬夜酣然入梦。然后,我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衰老,慢慢离我远去。

东厢房是曾祖父母晚年的卧室,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相继离开。很快,那里被改造成厨房。正房是祖父母的卧室,九十年代末祖母去世后,祖父便移居到东厢房隔壁原厨房改成的房间。西厢房是父母的卧室,后来做了储藏室。父亲重病期间,就在西厢房隔壁厢房里放了一张床。在那张床上,父亲强忍着肝区的剧烈疼痛,一声不吭地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三年。三年间,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斜靠在椅子上看电视。很长一段时间,在老屋看电视的时候,我都觉得父亲就在我身边坐着,偶尔有一声叹息或者压抑的呻吟。

靠北的一半房屋是父亲修的,仅仅二十年,还不显老。修房起屋,是农村人的大事。在我贫瘠的老家,有的乡亲要用几代人的时间才能完成修房大业。我们有弟兄三人,如果都在农村成家立业,肯定无法居住。父亲很倔强,一定要再修一套房子。于是点滴积累,省吃俭用,终于建成。谁知天不作美,房后水土流失,虽未将房屋冲垮,但泥土石头堆满一屋。我们使用最简单的工具,用了三年时间,才将泥石全部清除。装上楼板,已经是房架竖起后的第十五年。父亲说,早知道你们不回来生活,我就不修了。笑容却很欣慰,很骄傲。秋后的阳光照在玉米棒子和乳白的秸秆上,空气里散发着粮食的甜香。此情此景,如在昨日。

对旧屋的改造,也逐步进行。砖墙代替了板壁,粗糙的墙壁上,又有了二弟两个孩子的涂划。但我还是那么迷恋木板面壁和木门。在村小学读书的时候,冬季回来得早了,家里没人在家,我就把身子贴在晒得温热的板壁和木门上取暖。一个冬日的下午,太阳慢慢收束着他的光芒。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全身贴在木门上,一边感受太阳的温暖,一边等待父母回家。许多年后,我都在脑海里描摹我当年的样子。

秋去冬来,年近九旬的祖父是靠在门前椅子上晒太阳呢,还是在屋里生火取暖?股骨骨折靠双拐移动的母亲,是终日躺在床上寂寞地望老屋屋顶呢,还是在孩子们的搀扶下到屋后走走?这是我不知道的。高堂犹在,而我已为了自己的生活背井离乡。我无法温暖他们的孤寂,正如同,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温暖老屋的孤寂。

后记:厚重的乡村记忆常常敲击我浅薄的现实生活。午夜梦回,一切历历在目。我开始思考我离开乡村的意义。我找不出远离的真正理由,有的只是借口。可我已无法回头。我的心情,留在那些散乱的笔记中。我将继续记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