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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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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山石场旁边,紧邻着县磷肥厂。

临工散文

这个磷肥厂在县里很有名,也够吓人的。说它吓人,是该厂的硫酸气味特别大,上空总是烟雾飘忽,那种硫酸烟云,熏得人们躲之不及,方圆好几里的庄稼都遭了殃,栽种不活,蔫了。农民们不知多大意见,可他们拗得过国家么?说它有名,是因为它是本县最大的国营工厂之一,谁都削尖脑袋想往里边钻;尽管硫酸烟呛人,但那会儿谁不想当个出人头地、吃香喝辣的“工人阶级”呢?

我没想到,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却让我当上了这个磷肥厂的一员。这要归功于我曲径通幽的插队历史。

在初中毕业前夕,别的城镇同学大多对下乡插队有抵触。可我不,连续写了九张决心书,送校方转呈县知青办。我认为“九”字在咱中国传统里是个吉利的数字,也表示“很多”的意思。我没吹牛,你随便去县中学或知青办查档案,肯定有存底的——只要他们真还保留这种原始档案的话。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父亲在镇中学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严重影响了我的前途。我没条件升高中,可别让我连插队做个农民也被剥夺资格呀!我不能不假装这个积极,要不我的命运会更惨。

谁知,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哪壶不开提哪壶,整我父亲的人也追杀我,派人到县中学,直接就把我的户籍转到了农村,勒令狗崽子“回乡”——目的是让贫下中农一辈子管制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可是我父亲自念大学离开乡下老家都几十年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大队不接收,于是将我的户籍又转回镇子。我因此错过了上一批知青插队的机会,说是要到下一批,这样我才会有等待插队的无聊空虚的一年多时间,跑到东山石场做苦力。

那时磷肥厂急需一批晒矿工,而正式工人谁也不愿干,何况也是个浪费。所以厂方与镇子协商,就组织了我们这一班闲人,当的是“临时工人”。尽管明知那是“半夜尿桶”——天亮就没用了的,我还是兴奋得心花开,管它临时不临时,好歹也挂了个“工人”的衔头啊。乌啦!万岁!

厂里将我们这一班临工组成了一个“晒矿班”,竟然让我担任了班长。

一个班12人。让我担任班长,并非我出类拔萃,而只是由于我是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另一个是比我还小点的陈皮,个子却比我还高还壮,长得傻乎乎的,一双眯眯的眼睛老是睡不醒的模样,条件自然比我还差了些。

其余10个都是等待插队的正当妙龄的姑娘,都在16到十八九岁之间。女子十八一枝花,她们一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花枝招展在厂里招蜂惹蝶,使那些青工晕头转向,没事就像苍蝇般围着她们打转。那些光棍肯定都羡慕死我了,以为我一头栽进了鲜花丛中呢。可我那时候哪懂得这些?即使懂得,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尸萝卜皮,又怎敢白日做梦?就算摆着让我从中挑一个做娘子,我都要当成烫手山芋的。何况工作那么艰辛,哪有心思想歪事!

我们的任务是晒矿。就是到几百米外的码头矿石堆,把打成碎片的湿矿石挑到晒场晒干,以供球磨机打成粉状制作磷肥。矿石分成一垄垄的,不时手握铁铲翻晒。每天如此,烈日当空,汗流如雨。最怕的是风云突变,大雨将临。我们要将矿石转进仓库,赶得个屁滚尿流。有时夜里变天,那就更酷了,男女们从晒场旁边的宿舍里飞跑出来,抢运晾在场上的矿石。往往还没运完大雨就来了,一个个淋成落汤鸡。只见那些姑娘们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给人以“辣手摧花”的感觉。

我们也负责“三班倒”开球磨机。那家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球磨机轰隆隆地转动着,那巨响能把人的耳鬼都吵出来,说话根本听不见。整个车间烟尘飞扬,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必须戴上三只口罩——不是三层口罩,若每只口罩三层,那就是九层——还是抵挡不住尘灰的入侵,回头下班,口罩的鼻孔处必然是黑乎乎的两大斑块。正因为烟尘大,矽肺就成了这里工人的职业病,每人每月得配给6斤白糖。难怪正式工人都不愿干这个。

我充当积极,当着个什么鸟班长,凡事得以身作则,所以常上的是夜班。夜班容易犯困,不时得咬生辣萝卜提神。用铁铲子将地上的碎矿石喂进球磨机里。那么一个劲儿地甩铲子,需要的是腰腹力,一个班次下来,几乎把人的腰折断。可怜那些“花枝”们哪吃得了这些苦啊,没几天就跑了好几个,厂方即便用铁闸门也闸不住的。剩下的我们任务就更重了。

更要命的是倒硫酸。这活儿也让我们干。

我在厂里见过被硫酸伤害的工人,据说他跌进硫酸池,获救后保住了命,可在硫酸腐蚀的'脸上、躯体上长出新肉,呈现一块块、一堆堆红色的肉疙瘩,看起来让人恐怖。

女士优先,“花枝”们不必冒这个险。我和陈皮却得顶硬上。有正式工人师傅带班,他讲了硫酸的危险性,说那是高度的腐蚀剂,接触到人体就会烧焦肌肤,所以操作时必须戴上胶手套,穿上长统靴——这点化学常识咱还有,盐酸、硫酸、硝酸,不是后一个比前一个更厉害么?硝酸能制炸药,硫酸也就够毒的了!

然后,师傅示范倒硫酸的程序。这倒简单,只要出力气就行。两人将装满硫酸的上百斤陶埕抬高,倾倒过来,让埕口朝下将硫酸倒进池子里,供制造磷肥使用。一次干三五个小时不等,又是用的腰腹力,累得个贼死。

有一次夜里,我和陈皮合力抬起一埕硫酸。或许是力气不济,更大的可能陶埕是瓦砾做的,它猝然破裂了,高浓度的硫酸水奔泻而下,灌进了我的长统靴里!眼看我的双腿就要报废,对面的陈皮吓得脸青口唇白,那双眯缝的眼睛瞪得像鸽子蛋。我差点也被吓懵了,幸好还有一点本能的意识,说时迟那时快,老子连人戴靴就蹦进了旁边的纯碱桶里;纯碱水与硫酸中和立即产生化学反应,雪亮的电灯光照见,桶里冒起袅袅的白烟。好悬,要是再慢一点,往后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一个缺腿的残疾人了!

这下连陈皮也打了退堂鼓,说啥也不干了,毅然离开了磷肥厂。他家就他一个男丁,还要留着他做种哩。

可是我不能。我不干工人,还能干什么呢?我只能这么想——

熬吧!熬过黑夜,就会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