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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谁隐居誓白头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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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富阳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富阳刚下完雨,空气湿漉漉的,街灯亮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带着种雾蒙蒙的光晕。我就想起“春风沉醉的晚上”这个词了,虽然我们来的这一天早已过了立夏。我的眼前就闪现出那个穿着长衫的瘦消青年,他长得算不上英俊,不过却潇洒,却才高八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矗立成一座丰碑的模样。

偕谁隐居誓白头的散文

在富阳的街上,在雾蒙蒙街灯的光圈里,我仿佛看见他挎着一个女人的臂弯,在街头谈笑着走来。这个女人是孙荃,还是王映霞?我瞪大眼睛看,遗憾的是,他们已经消失在街头的转角处,消失在富阳的夜色里。

郁达夫与王映霞那段以激情始以悲剧终的情爱纠葛,至今追思,犹让人扼腕叹息。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在上海马当路尚贤坊四十号,郁达夫穿着妻子孙荃从北京寄来的新皮袍登门拜访老朋友孙百刚,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二十岁姑娘王映霞。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那段著名的情事开始上演了。

二十岁的姑娘王映霞虽然仰慕郁达夫的才华,但他是一个有妇之夫,而她也有婚约在身,岂能轻易以身相许。王映霞不知道,郁达夫的情感闸门已经为她打开,并且不可遏止如奔腾的江水。为赢得美人的欢心,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才子写了无数的情书和情诗。

我认真地拜读过一九二七年郁达夫致王映霞女士的情书。情书中,郁达夫的情感随着王女士对他的态度悲喜起伏。悲是在王女士不看好两个人未来的时候,情书里写满了“死呀”“活呀”的话。三月十一日晚间的情书是这样写的,映霞:今天晚上大约又要累我一夜的不睡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多心,这样的疑我?你拿一把刀来把我杀了倒安逸些,我实在受不起这种苦了……让人感觉文学史上这么伟大的人物,在感情的天地里,也只不过是一个轻狂浮躁的毛头少年。喜是在王女士对两个人的前途有所期期艾艾表示的时候,一九二七年三月六日午后写的情诗被时人广为传诵:

朝来风色暗高楼,

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

为君先买五湖舟。

为了博取美人的欢心,情书里,郁达夫还不惜把自己现在的妻子称作“富阳泼妇”。 这真是,“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过旧人哭”。到底是才高八斗,写的情书和情诗具有蛊惑人心的魅力。只用一年的时间,郁达夫的热情就打动了王映霞,一九二八年二月,两个人正式同居,成了“富春江上神仙侣”,成了那个时代自由恋爱与自主婚姻的明星式人物。

然而幸福的真谛是平平淡淡,轰轰烈烈的爱情并不久远。郁达夫和王映霞两个人轰轰烈烈的爱情止步于“红杏出墙”。

夫妻两个人的感情,就像摆放在桌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瓶,两个人相互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只瓷瓶,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但有一天,谁不小心把这只瓷瓶推倒在地,打碎了,然后补救似的把瓷瓶的碎片粘合起来。粘合起来的瓷瓶已经不是当初的瓷瓶了,它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精致,它已经被小心翼翼忽视了,于是它一次次地被推倒在地,一次次地粘合,终至溃不成器。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感情裂痕也是这样的愈裂愈深,最后在新加坡恶颜相向。

郁达夫一九四○年三月与王映霞离异之后,曾在新加坡珍珠巴刹小食摊上口占一绝:月缺花残太不情,富春江上晚凉生。如非燕垒来蛇鼠,忍作投荒万里行?这首诗读来哀怨凄切。

这燕垒中来的“蛇鼠”究竟指的是谁呢?一说是浙江省教育厅长许绍棣。一说是戴笠,此说源自汪静之的遗作《王映霞的一个秘密》。

抵达富阳的这个夜里,同车的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孟繁华先生讲故事,说郁达夫远走南洋的一个原因:戴笠在西湖边的新星旅馆约见王映霞,郁达夫陪王映霞前往,但他留在楼外,王映霞只身上去见戴笠。郁达夫的心思,若戴笠单独约见不超过半个小时也属正常。结果他在楼外等啊等,等了四五个小时,王映霞才出来。郁达夫何等聪明之人,当即愤而出走南洋。当时,我竟忘了问孟繁华先生这个故事的出处。

据说,王映霞当年是有名的“杭州三美”之一,气质风度皆佳,颇为引人注目。而戴笠其人,据其朋友称“最大的毛病就是爱色,他不但到处有女人,而且连朋友的女人都不分皂白,这是他私德方面,最容易令人灰心的”。如此说来,这个故事的可信度也有几分。

现在,让我们转回头来看,当年为了博取王映霞欢心时,郁达夫笔下的“富阳泼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旧礼教束缚下的一个女子,妻子孙荃对“小三”王映霞的介入,当然极力反对,而且还以“殉死”相抗争,她的这种反对和抗争,竟成了夫君笔下的“富阳泼妇”。郁达夫在一九二七年给王映霞的情书里还说,“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爱情的,所以长年的漂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

然而,一九二二年二月郁达夫给妻子一信的开头却是:“兰坡,我所最爱的`兰坡。”信中还写道,“我和你分开的一霎时候,我心里正同刀割的一样。”

兰坡是郁达夫为孙荃改的字,“为某改字曰兰坡名曰荃。题君封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一九一八年的诗)原来这个泼妇也是他曾经最爱的人。然而,长恨人心似流水,无由风动起波澜。

郁达夫曾自制闲章一枚,叫“生怕情多累美人”。我觉得一个男人要的是责任感,如果有高度的责任感,当不会“情多累美人”了。

沙牧先生对我说,郁达夫和王映霞同居后,并没有和孙荃离婚,孙荃分居不离家,一直居住在郁家在富阳的旧居里,在能接济家里的情况下,仍然不时汇钱给家中。听完,我就想,郁达夫到底还算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然而,比他更有情义的是她。郁达夫和孙荃分居时,三个孩子尚幼,都不谙人事,特别是在郁达夫流亡南洋后,经济上已没有一点儿外援,在国破家亡的境遇里,孙荃硬是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而且都受过高等教育。这之间受过多少艰难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破镜难圆后的男女,有的人只观照对方在自己心灵深处留下的伤疤,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怨恨靡涯;有的人则记取对方在自己生命中曾留下的那一缕柔情,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痕逐渐淡去,那一缕柔情却越来越清晰。

郁达夫一九三六年一月十六日在散文《记风雨茅庐》中说到有人劝他再造一间门楼时写道:“他的这一句话,又恰巧打中了我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在这空角上,我实在也在打算盖起一座塔样的楼来,楼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做‘夕阳楼’。”孙荃知道,这个“夕阳楼”不但是郁达夫取的楼名,也是郁达夫曾经为她诗稿题写的题名。这座“夕阳楼”在郁达夫的心里,何尝不是婚前作为书房、结婚时作为新房的那间面朝富春江,西窗照夕阳的西楼。

刚开始分居时,孙荃对郁达夫是有怨恨之气的。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怨恨之情越来越淡,最后了无踪迹,只剩下无尽的思念和回忆。据有关资料记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孙荃看到胡愈之写给全国文艺界的报告《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这才知道,已分居多年,杳如黄鹤的夫君早已为国捐躯,血染异国土地。顿时泪如泉涌……在她家的堂屋里,始终挂着郁达夫的照片,每逢旧历的七月十五(富阳乡俗中的“鬼节”),她总要向南天遥望,希望夫君“魂兮归来”。新中国成立后,孙荃最关心的就是郁达夫作品的整理和出版,并坚信,“等到政治清明时,自然有人会去从事郁达夫研究,去研究他的作品,使他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公允的地位。”(郁黎民《我的母亲——孙荃》)

王映霞与郁达夫分手后,后来嫁给钟贤道,暮年回忆自己与钟贤道的生活,感到很满足。

当一个人乐意频频回忆过去的时候,他是在暮年的时候。所以,老年人爱忆旧、爱絮叨。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千世界,色彩缤纷,纷纭的世事阻挡不了我们匆匆的步伐,我们来不及回头、咀嚼、回忆往事,因为我们一直在路上。

但到晚年的时候,缤纷的世界已经打动不了我们的眼睛,纷纭的世事已经诱惑不了我们的心志,我们就开始回头、咀嚼、回忆往事了。

一个人怀念往事,一定会怀念他的情路历程吧。这么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一个人跑到郁达夫故居门前,门前的富春江水在夜色里缓缓流淌,故居静默不语。我想,如果郁达夫走在人生的边上,回头看,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与孙荃、与王映霞的情感纠葛呢!“偕隐名山誓白头”,他最终要偕谁隐名山誓白头呢?

可惜,他一直在路上,他得不到在人生的边上咀嚼人生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