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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事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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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事情散文

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扯开儿时记忆的棉袄,溢出胸襟的事物,花儿、鸟儿、草儿一大堆的,多得数不清,其中肯定有水。于我来说,水抢在最前面,也最鲜明,那些雨水、溪水、河水、井水、雪水、池塘的水,白晃晃,亮堂堂,火辣辣,清凉凉,又甜又苦又软又硬,许多的感觉裹挟着我、冲击着我、浇淋着我,叫我的思想一忽儿轻轻浅浅,一忽儿正正经经,一忽儿又歪歪斜斜。

对水的接纳和接触,生活里有好多方式;对水的情感,自然五味杂陈,我最突出的,是敬畏感。敬畏之情,来自于某些仪式和程序。

大年初一,一般是凌晨四点左右,母亲就把我叫醒了。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冷飕飕的感觉好像一堵高墙压向我,使我一下喘不过气来,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不过一下就好了,我知道母亲叫上我这个家里长子,是叫我和她一起做成一件重要事情,是含了某种寄托的。天是黑黑的,只有在远远的地方,在那些山的背脊上,有些青青的光隐隐约约现着;近处呢,只看见一些树抱紧自己,硬硬地站立着;还可以看见晒谷坪,正绷着一张灰灰的脸。平时,这个时候,我这种小屁孩哪敢出门呢?那个怕啊,那个慌啊!此时有母亲陪着,心里倒是稳稳的。母亲走在前面,提着小木桶,还拿着一捆东西,我提着煤油灯跟在后面。煤油灯有带鼓的玻璃罩罩着,防着呼呼的湿重的风:灯的火焰比豌豆大一些,在我面前荡开一大片黄色的明亮来。母亲的身影投在前头,很端庄,很高挑,一声不响,一路飘过路旁的竹林、菜园子和暗暗的、沉寂的积雪。全村好静啊,连那些狗都沉睡到过年的愿望里头去了,不想动一下喉咙,当然,我和娘踩在路上还是有十分清脆的响声,咯吱吱,咯吱吱,那是薄冰在破裂,一种懒懒的呻吟。我有种感觉,这是小人书“聊斋”里画就的某种场景,虽然安静,但没必要被吓着,细细一闻,似乎还有些香气在靠拢来。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池塘附近的水井旁,这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老人们讲,它有两百多年的光景了。我站在一丈开外,看着母亲的行动:她取出三根香插在井沿的松土上,划出火柴把香点着,三缕青烟软软地上升;她又点燃一叠纸钱,放在香前,那火舔着舌头,像几只蹦跳的鸡雏;她跪下去,对着井叩拜了三次,额头肯定是撞着了地的,因为有三声“扑”的响。然后,她双手合十,嘴里快速嘀咕起来。平日,母亲的话特好懂,此时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念念有词了两分多钟,母亲站起身,在井里舀了一桶水,井水肯定也是很满的,一舀就够了。我们开始往回走,我走在了前面,母亲提水在后面。我尽量走得快,怕母亲提水累,其实也不要紧,我听不到一点水晃摇的声音。母亲很有力气,在生产队出工,她和男壮劳力一样,每天拿同等的工分。

这是仪式吗?小时不懂,现在想,肯定是。问过母亲,为哈要起这么早?她说,要取新年的第一桶水,要勤快,第一第一,万事大吉。我还问,您在井边讲了些什么?她说,井里住着神仙,求她保佑平安。我又问,到家里也可敬神,可以敬好多好多神呢?她没正面答复我,只说,崽伢子,莫问这么多了,人都是喝水长大的,对水都不敬,会长疖子,会坏肚子,会生病,治不好的。她还说,好多东西,心里边要实诚,也莫讲穿了,讲穿就不灵了。我不敢再问。

几十年过去了,和母亲取井水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的那一份虔诚,她十分严肃的神态,她的那些很干净、很利索、一点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现在农村都喝上了自来水,母亲确实也没做过那仪式了,但我清楚,有很多年过年,母亲都是全村从井里取上新年第一桶水的。在新年的第一天清晨,我们就用这新鲜的泉水洗了脸、漱了口,然后吃上用这水煮上的米饭,还有腊肉、鸡蛋、冬笋、豆腐、酸菜等等,那氛围真的是香喷喷、喜洋洋、笑呵呵的,过去一年的好多不快乐全部跑光了,全家人红光满面,想象着无限好的年成。

现在,我和母亲也偶尔谈及取水的事情,她脸上的皱纹立马变得十分生动,一些异样的光彩绽放开来。我明白,这取水的仪式自然属于迷信,更属于母亲心里边一份美妙而且神秘的沉淀,我不敢去说穿,也不能去说,一说,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

布谷鸟的叫声一响,季节就开始忙乎起来。这布谷的啼声总是显得有些孤独,很少听到呼朋引伴、集体合唱,而且,你总觉得这声音在空中飞来飞去,没有停顿在某一处,总是湿漉漉的,含了不少伤感。就这样,白天听见这野鸟凌空的声音,山野忽闪出更多更亮的光来;晚上听见布谷远远的叫唤,空气似乎变得越发混沌起来,村庄的夜就是一锅黏糊糊的汤。

毫无疑问,布谷声对父亲来说,就是浸种育秧的信号。

某天上午,天气晴好,每一片阳光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就开始做浸种的功课了。他先把稻谷种装进麻布袋,然后扛着麻布袋来到池塘边。父亲左看看、右看看,示意站在岸上的我们兄妹不要作声。这里有个讲究,按先祖留下来的传统,浸种不能让小孩围观,小孩们嬉笑追闹,将来鸟雀会叽叽喳喳啄坏秧田,吃尽秧谷。我们懂了,父亲就允许我们陪着,却禁止我们喧哗。于是,我们大气不敢出,只是傻乎乎瞧着。父亲盯住水面约两分钟,然后捋起裤腿,走到水中约两米处,他双手开始舀水,而且把水扔向前方,我记得,往正前方扔了五次,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扔了六次,那动作快而果断,水花飞舞着,也很匀称,水花落在水面上,噼噼啪啪响,像很多小手拍着巴掌。我后来才明白,这“五六六”的数字有寓意,是“五谷丰登”和“六六大顺”之意。扔完水,父亲就把谷袋一个个置于水中,淹没刚好。此时浸种,还是与水温有关。春分已过,清明即来,桐子树的花已在山坡开成了一片片的淡紫色,气温加快回升,万物已进入你追我赶的状态,生怕拖了季节的后腿。池塘的水,还有丝丝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抚摸的微温了,浸种刚好。只是,这么一次简单的劳作,被父亲搞得蛮庄重的,他用水的灵动,放飞了自己憋了一冬的'愿望,我想,这愿望自然是绿油油的,也是金黄黄的,更是沉甸甸的。

浸种三天左右,就可以开始催芽了。这个环节,水的作用也特别重要。父亲把谷种堆在堂屋里,旁边放一堆煤灰,母亲也烧热了几锅水,我知道,下面就是“拌”的互动了,就是要把煤灰和谷种拌得均匀。整个过程,我经常参与。父亲用铲子把煤灰全部铲到谷堆上,然后搅拌。父亲每掀动一铲,我就往铲上的种子和灰洒热水。洒水很有乐趣,也很要技巧,我学得很精通。水有轻轻的烫,但受得了。我右手端着盆子,左手摊开,五指松开,往盆里的水一挥,水形成抛物线,一滴滴落下,落在种子和灰上,嗤嗤作响。这种洒水,不如叫“梳水”,我的手成了“梳子”,快速运动,水形成点和线,听着我指挥。这真的好玩,这是快乐的劳动。把谷种拌完,父亲汗水淋漓,全身湿透了,热气直冒。我也全身发热,但不觉得累,像洗了一个澡。谷种经过热水的“点化”,被煤灰捂着了,当然,更多的庇护来自稻草,稻草把它们遮得严严实实,这让我突然想到了母鸡孵鸡崽,这真有些瞎想了,不过也有些类似。是的,如此“孵”着,不要一个礼拜,往谷堆里掏出一撮来,这些灰头土脸的种子,已拱出半寸长的白芽,朝你眨着眯眯的笑。哦,它们是十分想念田了。

秧育好了,开始扯秧插田。此时,你要是站在山顶上往田野一嘹,景色煞是好看,这主要是水装扮得好。田都犁好了,泥碎了,也沉淀了,坐实了,蓄了那么一层薄薄的水,真是名副其实的水田了。这些水田从低处往高处一级一级叠着垒着,像是要爬到天上去。如果有斜斜的雨,水田一排排在雨中啜饮着,泛着白光,像好多闲着的鱼;如果太阳全部打开了自己,偌大的田野就亮堂堂地微微颤动着,闪得那几只白鹤不好从哪里落脚。这就是美景,但我的父亲母亲和乡亲们不会去专门欣赏的,也不必要欣赏,因为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他们必须让水田产粮食,粮食的收成才是最要紧的事。有了水的滋养,不收谷子,水田也是荒地;谷子打得多多,水田就是聚宝盆,他们在梦里都会打着哈哈,把水田搂在怀里,紧紧的。

头次进秧田扯秧叫“开秧田门”。父亲先在秧田边点烛敬香,家里再拮据,他也要买个二十响鞭炮丢到空中炸响。然后,他俯下身子,双手捧上一捧秧田水,满满喝一口,咕咚咕咚吞下。然后开始扯秧。这里的名堂到底是啥意思,我始终没搞明白,那水并不干净啊,为什么要喝呢?这也是好多年传下的习俗,即使父亲不喝下这一口水,也要请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喝这一口。

扯秧一开,山歌就来。乡里的山歌,大都紧扣一个“水”字,离开水,歌子就失去了意味,失去了感觉,有些干巴。父亲是个“山歌篓子”,各种山歌唱不尽。扯秧插田,他自然唱插田歌:“风又起来浪又多,新插秧田泛青波。世上只有三般好,清茶美酒伴山歌。”还唱带点“情色”的,当着我们小家伙也不回避,唱得十分来劲:“四月插田水又深,摸粒荸荠有半斤。掐光尾巴洗光泥,双手送到姐怀里。问姐欢喜不欢喜?”这些歌真的土,但里边的意思有水润着,又加上嗓音或浑厚、或高亢、或清亮,整个田野就显得很热闹,有一种“野”的味道。

水其实也是快乐的载体,离开水,孩提的快乐就会黯然失色。

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对水天生就有一种亲近感。面对一汪碧碧的水,哪个野孩子不会有蹦进去耍一耍的冲动呢?可是,水也淹死过人,大人就时刻告诫我们,不要去塘里河里洗澡游泳,水鬼会把你往下面揪,往深处扯,吸掉你的魂。八字先生给每个孩子算命,都会摇头晃脑告诫一句:“高树莫取鸟,深塘莫洗澡。”这等于是废话,高树和深塘对大人也是危险的。这一点上,父亲倒是十分开明,他的道理很明白:你不怕水,水就怕你。他又讲:习得水性,水就养着你。

乡里娃学游泳一般是实践出真知,做到了无师自通。父亲却愿意教我们,他是个游泳健将,扎进水里,几分钟后,能在十几丈外再冒出脑壳来,又踏着水走。不过,他的教学法是自创的,除了向天式就是“狗跑式”,也不懂什么蛙泳、蝶泳、自由泳之类,但偏偏游得快、游得稳、游得远、游得久。初学之时,我们只敢在池塘浅水区,双手撑地,两脚乱打水,手一松,身体还‘是像个秤砣浮不起来。父亲抱着我们,走向深水区.,叫我们双手往后划,脚用劲往后踢,练过一阵,他就松手,我们使劲挣扎,竟然使自己游了起来。找到了感觉,胆子越大,总结经验,游泳就学会了。弟弟一直怕,父亲怒他不争气,有几次教着教着,猛地把他往深水区一丢,弟弟呛过好多次水,哭过一场又一场,硬是把“狗跑式”练得精熟了,比我厉害。父亲经常领着我和弟弟在老家池塘里放开游,三个赤条条的身子尽情戏水,父子仨都成了贪玩的孩子,叫岸边的伙伴们羡慕不已。因为看过了“水浒”,我常在伙伴面前狂吹:什么叫“浪里白条”,嘿嘿,这就是!

盛夏的晚上,空气还是有点点烫人,我们在月色下跳进池塘,白天的劳累和焦灼全部被水融化了;尤其是仰着游,不耗体力,手脚轻轻拨动,身体就会向前,技术好,几乎可做到躺着不动。此时,池塘的热闹静下来,可听得见蛙声的清越,可听得见虫子们在比赛夜歌子,而月亮呢,挂得好高,我仿佛看见了里面的宫殿。这么一种情形,真的嵌进了记忆深处,永远清晰。是啊,我们没有好多玩具,没有多少课外书可读,可我们有水,水泡着我们的皮肤和细胞,也鼓荡着我们的天性和精神。

游泳,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是不曾停歇的。风刺骨,能把脸吹伤,吹皱,即使有太阳的晴天也是。这时候,大多数人缩成一团,在严寒之下听任皮肤发着麻、起着疙瘩、生着冻疮,父亲却带着我们跃进了水里。刚进入水的一刹那,确实十分嘚瑟,猛然就觉得体型缩小了几圈,可游着游着,动作越来越舒畅,呼吸越来越自由,水对我们的身体,开始是抽打.然后是推拿,最后变成了暖暖的抚摸。我当时就乱想,原来皮肤对水的感觉,有时真和气温无关,皮肤一笑,水也会笑的。

池塘结冰了,不能游了,父子仨就穿着短裤衩雄赳赳来到井边,用井水浇着身子,一桶又一桶,一直到把我们的裸体浇出热气,浇出成熟橘子的那种红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