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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陪我走到28岁的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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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喜欢提到父亲。

那个陪我走到28岁的人散文

每当小伙伴说,我坐在爸爸赶的马车上,听马嘚嘚地跑着,风都在后面撵我,真爽快;或者听到,我爸爸用木料的边角给我做了一柄枪,啪,啪,他握住枪托,嘴里振振有声的时候,我都会流泻出特别不屑的神情,我爸爸是厂长。我就说这一句,他们就哑然了。

他们跟我去过父亲的厂子。厂子好大。上百个缫丝工在各个车间忙碌,机器沙沙作响。像秋天的蚕儿卧在柞树叶上大声地啃树叶。我带他们去各个屋里转。缫丝工看到我都很友好,因为她们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我还听到她们大声地说笑,必须大声,否则机器转动的声响很容易就会吞没她们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可是当父亲出现在车间门口的时候,他只要默不作声地在那里一站,所有女工们都闭口不笑不语。只看到每一个人都正正经经地对付手里的蚕帽,熟稔地扯出一根又一根细长的丝线,随着机器的转动缠绕在小巧的轱辘上。整个车间,又是一片蚕儿啃食柞树叶的声音。

父亲的威力还不止于此。

他在给女工们开会的时候,目光炯炯,剑眉上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重复,掷地有声。他指出谁谁工作中的不足,语言犀利,毫不留情。以至于站在门边偷偷窥望的我们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小伙伴说,你爸这么厉害呀?

可不。那股自豪的神情又洋溢到了我的脸上

可是回到家里,我和姐姐,甚至母亲差不多都成了缫丝厂的.女工。因为除了我和年幼的姐姐要不停地扒茧,在父亲面前,我们都不敢轻易说话。他不管我们,不问我们每天快不快乐,学习成绩怎样。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其实等同于散养,规规矩矩地散养。管我们的人是母亲。我们的活计干不完,她会骂,会打;我们的衣服穿小了,生病了,她会操心,忙前忙后。虽然跟父亲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似乎与他隔着千万里的距离。而在心中,我们依然惧怕他。因为惧怕而疏远,因为疏远而听到了更多旁人的议论。

村里人说,你爸是倔老头。庄河纪检来检查,他都不怕。他把一摞账本亮到人家面前,一脸堂堂正正;

女工们说,曲厂长是个有良心的人。别看他严厉,可人家一碗水端的平,谁做的好坏他看得清清楚楚;

我母亲对他的评价则是,他一张脸成天拉来拉去,就从不会对人家笑一笑。

因为小,我不知道父亲倒底是怎样的人。我只是陶醉在他是厂长的光环里。这种光环尽管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我们作为厂长的女儿,每天都要不停地劳动,可是抱怨后的我,却仍旧以他为傲。

或许这种骄傲在无形中左右了我的精神和斗志,在漫长的学习生涯里,我成了那个从来没给他丢过脸的女儿。

初三那年,在一百个去县城参加师范考试的学生当中,我是唯一被录取的那个。然后,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灼灼的光彩。他居然笑了,瘦削的脸上挤满了深深浅浅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涌积着散发不尽的笑意。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着父亲,却蓦然发现,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般苍老了?他的鬓角完全白得不像话了,那一场雪下到他头上,就似乎再也不肯融化。

我去师范学校报到的那年秋天,父亲执意要送我。他踏上客车跟大家告别的时候,秋天的阳光一束束打在他脸上,他被一团温和的光晕笼罩,笑容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灿烂。从此他的笑意就没有断过,好似要把多少年前所有板着脸的亏欠都找回来。

我结婚的日子,他比我更显得忙碌。房前屋后,早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要腾出足够大的院落摆放桌椅。丈夫单位的同事来吃酒席的时候,他不停地在人家中间穿梭,说着相同的话:你们慢慢吃,一定要吃好哈!我远远地看着他,听着那句笨拙的不会变幻一点花腔的话,看着他的花白头发在不同的座椅间一闪一闪,心忽然就疼了。

他丝毫不掩饰他的快乐,因为有了当教师的女儿女婿而让他足够骄傲。而他却已经越来越苍老了,岁月没有跟他打过任何一声招呼,就将他最小的女儿也带离他的身边。他手里能握住的还有什么?

晚年的他在缫丝厂续了几年职后,就放手不干了。一天当中有大部分时间他会陪伴爷爷。坐在爷爷家门前的梨树下,跟爷爷轻言轻语地说着话。他的语气及其温和,像面对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他不舍得大声,不舍得呵斥,只愿意手把手告诉他,这世间都发生过什么。那一刻我不能相信,这么温吞慢语的老人,就是当年叱咤缫丝厂的父亲。他的影子已经完全荡尽,让我感觉陌生,却又磁石一般渴望靠近。

晚年的他还做过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帮母亲拖地,载着外甥女去水田,站在大街上的桥栏边,花半小时守候赶集归来的姐姐。他还把吵架的女儿女婿拉到他面前,正色告诉女婿,把女儿交给了他,就要对女儿好,有任何摩擦都不许动手打人。女婿一脸惭愧,不敢抬头。他却又把女婿拉到饭桌上,倒满酒杯,来,咱爷俩喝一杯。

我不能相信这是父亲。严厉?温顺?和蔼?善言?哪一个是他?是最真实的骨子里的那个他?可是他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做得从容淡定,快乐无限。

父亲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最高兴的人是母亲。她作为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一辈子都在渴望得到丈夫的关爱。她得到了,在父母亲晚年的时候。有时候偶尔回家小住,躺在母亲的炕上,后半夜醒来,总是会听到父母亲压低声音的碎碎细语。我恍惚觉得又是蚕儿卧在细嫩的柞树叶上,沙沙啃食叶子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美妙。

我曾经设想带年老的父母亲出门旅游,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让他们享受小镇以外的风情。可是这个梦在我28岁那一年戛然而止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日的上午。阳光如往常的好,空气中飘散着槐花的香气。我骑车行驶在父亲工作过的缫丝点门前的路上,三姐迎面截住了我,语气沉郁,咱爸得病了,是不好的病。我用了好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的意思,等我忽然明白的时候,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只用了三个月时间,父亲就放手走了。病榻上,他偶尔睁开眼睛,跟母亲说的话是,老伴,我多想再活十年。母亲紧紧撰住他的手,我们围绕在他身侧,他的目光有气无力地落在每个人身上,欲言又止。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一年,他64岁。

如果他还活着,如今也跟母亲一样78岁了。他去世的这些年,我经常会梦到他。他不跟我说话,只拿一双无力的眼睛看着我,似有那么多话要交代。而常常在梦里我会嚎啕大哭。丈夫推醒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肯说,只任着眼泪悄悄滑落。

我刻骨地想念那些以他为傲的时光,我更想念那些他以我为傲的时光。在做父女的这些年,我们隔着距离,又彼此走近,从疏远走向亲密。我跟他始终都是生命长河中的陌生人,不曾深刻了解,却能以彼此为傲,这又是怎样的渊源?

父亲去世以后,我始终不太敢走缫丝点外的那条路。我怕双脚只要轻轻一踏上去,就会听到满山的蚕儿啃食柞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地,它们会让往事再一次清晰泛滥,直到让我心生疼痛。